我是農民
作者:贠靖
我曾經以為,我出生在關中平原上那個久不住人、已經荒蕪的農家小院,并且從小在農村長大,經歷了合作社、人民公社,乃至包產到戶,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農村、了解農民了。
現在看來,我的這種想法不僅有些淺薄,有些不切實際,甚至是有些可笑了。因為我從來就不算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農民。
我的父親是一個地道的工人,十七歲就招工進了鋼廠,后來又調到了郵電局。我的母親卻是一個干活潑辣的農村女子。在農村管這種家庭叫“一頭沉”。在我的印象中,父親經常是下了班就騎著自行車回家來干農活。也有人羨慕我們這種家庭,說是旱澇保收。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下地勞動就帶著我。那時是生產隊,興修水利、平整土地,也就是所謂的大生產運動吧,上千人在一面山坡上一字排開,挖土方的挖土方,運土的運土。多少年后回想起來,我仍覺得那場面是極為震撼、極為壯觀的。
對小孩子來說,最高興的就是隊里改善生活。到了平整土地關鍵的時刻,各隊都鉚足了勁想爭第一。為了調動大伙的生產積極性,隊干部商量后,提前放出話來:“都把頭發絲挽起來好好干吧,若是進度趕到前頭去,隊里就宰一頭豬,煮一鍋大燴菜犒勞大家!”
于是大伙都天天盼著,每天天不亮便拉著架子車,扛著鐵锨镢頭到工地上去,不用隊干部督促,干得熱火朝天,一個比一個賣力。
大人們干活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就在一邊玩泥巴,一邊玩一邊扭過臉看著他們。他們頭上冒著熱氣,大口大口喘著,衣服全溻濕了黏在身上。臉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層塵土,被汗一洇,就成了大花臉。但他們依然干得很起勁,隊干部不吐口話,沒一個人停下來歇口氣。記憶猶新的是,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一想起要吃大燴菜,便比什么都高興。
真到了那一天,出工的時候都帶著孩子。
母親擠在人群里排了半天隊,分到半碗燴菜,兩個饅頭,過來撥給我和姐姐、弟弟、妹妹吃,她就在一邊看著。姐姐掰了一塊饅頭給母親吃,母親說她不餓。
工地上,上千人手里都端著飯碗,分了燴菜,領了饅頭便過來給孩子吃,大人在一邊看著。
那時一年到頭都是青黃不接,我至今仍記得挨餓的滋味。平時別說吃燴菜,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所以,吃燴菜饅頭的時候,我們也顧不得大人到底餓不餓,只是想著,要天天能吃上燴菜該有多好啊!
這種機會也不是沒有。那就是夏天碾麥子的時候,龍口奪食,隊里會支起鐵鍋,炸了油餅、馓子犒勞大伙。雖說沒大燴菜好吃,但已經很知足了。
這種艱難的日子,直到包產到戶后才稍有改觀。
大概是自己吃盡了當農民的苦頭,母親一直希望我們兄妹長大后能離開農村,像父親一樣,到外面去謀份差事,端上一個輕松點的“鐵飯碗”。后來,我們離開了農村,離開了土地,她又天天盼著我們回去。實際上,母親的內心一直是很矛盾的。雖然農村很苦,當農民的日子很難熬,但她卻至死都沒離開過農村,沒離開過那片土地。我知道,她是深深地愛著那片土地的。如今,她就長眠在那里,我每隔一段時間會回去看看她,和她說說話兒。
我是十九歲參加工作,離開農村的。
因為母親和我的兄弟姐妹還在那片土地上,此后的幾十年里,我一直沒中斷和農村的聯系,逢年過節會回去看看他們。
農忙的時候,我也會回去幫家里干些農活。后來父母年紀大了,干不動了,不種地了,我也就很少回去了。其實這個時候,我已離開了農村,離開了土地,不算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農民了。
但農村依然是我忘卻不了的地方。我生在那里,長在那里,從未嫌棄過,或者說瞧不起過農村、農民。我也沒覺得因為自己是一個農民而丟人。
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我游離于城市和農村之間,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在城里人看來,不管我在這座城市工作生活了多長時間,但始終無法真正融入這座城市,充其量就是一個外來者。而在農村人看來,我已離開農村、離開土地,算不上是一個真正的農村人了。
不過,我始終覺得農民是值得尊敬的。我曾寫過不少關于農村、關于農民的文字。寫過農民的不易,寫過包產到戶時他們的喜悅,寫過他們和土地的感情,和牲口的感情。
我始終覺得,離開了那片土地,我就和農村和農民之間似乎有了一些距離,我的那些文字也總是停留在表象上。
柳青是我非常敬重、非常崇拜的一位作家。
當年下鄉呂家堿的柳青曾經歷著一場艱苦環境的考驗:沒有星點的油水、天天白水煮洋芋、大半年不帶重樣的腌白菜、粗糙高粱米。昏暗狹小的土窯洞,與世隔絕的山窩窩,找不到人可以交流思想。這讓最初胸懷高遠、要做一番大事業的柳青,內心充滿孤獨、寂寞和迷惘,時常有一種被“放逐”的感覺。兩三個月之后,大病臥床的柳青,又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思想斗爭,在放棄還是堅持之間,猶豫、彷徨的柳青認真地為自己做出了抉擇。他認為,“在革命隊伍里知難而退是莫大的恥辱。堅強的柳青站立起來時,將自己真正融入到農民之中:白天一道下地耕鋤,吃在一鍋里;晚上叼著農民的旱煙鍋,與農民一起開會聊天,困了和農民就睡在一條炕上。
1953年,時任陜西省長安縣(今西安市長安區)縣委副書記的柳青,辭去縣委副書記的職務,帶著家人落戶長安縣皇甫村。在此后長達14年的時間里,柳青就生活在這里。他和當地的農民一樣剃著光頭,穿著對襟黑襖,常戴一頂當地農民喜歡的帽子。為了熟悉集市上農民的糧食交易情況,他也和農民一樣把手縮在袖筒里,不動聲色地和人家捏指頭摸價。
正是因為真正把自己當成一個農民,和農民打成一片,知農民所知,想農民所想,他才寫出了史詩般厚重的《創業史》,塑造了梁生寶和郭世富、郭振山,以及高增福、馮有萬、任老四、梁大老漢、改霞、素芳、生寶媽等個性鮮明,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最近,看了作家王滿院的一些作品,我覺得我和他之間也有著很大的差距。王滿院出生在關中農村,長大后上了農林學校,畢業分到農科所。不久抽到調咸陽市渭城區韓家灣鄉白廟南村下鄉。后來又到區農技站、區農牧局工作。再后來步入仕途,當過鎮長、鎮黨委書記,區委副書記,市財政局黨組書記、局長,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應該說,他是一個很好的“父母官”。
讀他的作品,能感受到他一直和農民在一起,在為農民做事情。他知道農民心里想什么,要什么。因而他的作品《片長》等一經發表便引起強烈共鳴。在寫岳父的一篇散文中,他寫到,和妻子正談戀愛,當她決定帶自己去見家長時,他有點緊張。她父親是國家干部,而自己父親是農民。她家里經濟條件好,自己家里很窮。
準女婿第一次去岳父家去,該送什么呢?他沒有送煙酒、點心,而是買了30斤“陜單9號”玉米雜交種子,作為拜見老丈人的見面禮。沒想到岳父對他拿的見面禮很滿意。正是因為一直沒離開過土地,沒離開過農民,他才很清楚同樣從農村走出去的岳父真正喜愛什么。
改革開放,多少年過去了,現在的農村已發生了很大變化。最顯著的變化就是村村都鋪了柏油路、水泥路,裝上了路燈,修了健身廣場。農業產業化,正深刻地改變著農村、農民的命運和生存狀態。他們中的很多人已離開農村,在城里買了房子。但很多老人還是選擇了呆在農村,他們不愿離開農村,離開這片土地。
其實他們的內心一直是很掙扎的。
家鄉的一位老叔曾給我算過一筆賬:當下一畝地年景好的話能產八九百斤麥子,頂多能賣一千塊錢,刨去人工、化肥等費用,幾乎是虧錢。
但一年又一年,他們還在種著地。在他們心里,土地就是他們的命根子,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能荒了土地。
現在,已離開農村、離開土地很久的我,還是想回到農村去,回到那片土地上去,真正融入那片土地。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