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千腳泥
作者:郭松
記得小的時候,許多人家都有千腳泥,所謂千腳泥,不是家里地面自身的泥,而是下雨天腳底都沾著泥巴,家人或親朋好友進進出出,一點一點地帶進家里的,是經年累月,年深日久,越踩越緊,壓成的一個個凹凸不平的泥疙瘩。
千腳泥不僅出現在家里,還出現在院子里、巷子里,從民國時到解放后,直至六七十年代,人們經歷的是不穩定的年代,是物質和精神都貧乏的年代,生于那個年代的人,大都忙于生計,艱苦持家,還有各種運動。千腳泥,是那個年代留下的生活細節,是那個年代條件拮據的深刻記憶。
我上小學、初中的時候,父親在縣委工作,那時的縣委大院,隨坡而上,中軸對稱,院子寬敞,綠樹成蔭。從大門進去,是一個小院;跨過一道門檻,從梯坎上去,是辦公區,正面是一幢三層的辦公樓,兩側各一排平房的辦公室;穿過三層的辦公樓,再從梯坎上走,是縣委小會議室。
在小會議室的右邊,是一片蘋果林,與小車班一墻相隔;蘋果林的右邊,是一條陡坡路,一頭連著后門,一頭連著球場和食堂;從球場旁邊的一道門過去,是縣委小禮堂,前面是菜地,后面是桃子林。從小會議室左邊一道小門進去,直走往右上坡是縣檔案館,往左下坎也是一個辦公區,與縣武裝部一墻之隔。
辦公的樓房和平房,墻體大都是青磚砌成的,談不上什么品味,更看不出一絲奢華。辦公區幽靜整潔,很難見到一片紙屑,一塊果皮,一顆煙頭。清風吹來,樹木飄香。辦公室里,那些整日面對材料,疲憊困倦的大人,聞得一縷飄香,會輕松愉悅起來。當辦事的人走進大院時,會情不自禁地呼吸一下,由衷地贊嘆一聲:“這兒真好”。
大院給我的印象,不像是一處機關,倒像是一個書院,充溢著人文氣息。進得院子,隨處可見清幽的走廊。平日里,走動的人很少,偶爾有那么幾個,也不會大聲說話,大都行色匆匆,一閃而過,顯得安靜、斯文。辦公樓的樓梯樓板,都是木質的,厚實寬大,年頭已久,油漆早已脫落。踩著木質的樓梯樓板,有一種自然親近的愉悅。
大院里的大人,每日里都忙著,忙著自己該忙的事情。他們穿著規整,朝八晚六,來了走了,既匆匆忙忙,又平平穩穩。他們,說大了,都是些吃公糧的人;說小了,都是些忙于生計的人。他們,用默默的付出和堅守,來維持著自己的家,和家的溫馨和歡樂。
那時候,縣委有三個家屬院,進大門右邊一個,小禮堂對面一個,檔案館旁邊一個。我家住進大門右邊那個家屬院,那是一個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大雜院,每戶人家的房間都是小間小間的,據說那是解放前衙門的監所。那個家屬院有四個小院,我家住第一個小院,院里有一棵大大的皂角樹。夏天的時候,枝丫向四周伸展,像一把綠色的巨傘,為人送來絲絲清涼;秋天的時候,皂角垂掛枝頭,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冬天的時候,飄曳的樹葉落在房瓦上,
我家住的那個小院,住有三戶人家,我家住中間,左隔壁是李顯昌家,右隔壁是白鳳奇家,后來是王孃孃家。我曾在“偏廈”的廚房里逮過蟋蟀,它們棲居在廚房爐灶的磚石縫隙里,自由出沒,進出自由,那是個喜樂的存在。院子的地面是泥土的,是泛黑的那種泥土,經過多少年多少人的腳踩,已經非常堅實,即使雨季來臨,大雨傾盆而下,地面也不會被雨水損毀,雨水會順著小院右側墻下的一條陰溝排出去。
我家七口人,住著三間屋,約三十平方,除了床鋪、柜子、桌子占去屋子的大半,空間顯得局促而狹小。屋里的地面都是泥土的,一年四季都濕漉漉的,凡是裸露在沒有床鋪、柜子覆蓋的地方,都起了一個個泥疙瘩,那些泥疙瘩直徑約兩厘米,高度約一厘米,特點是均勻而密集,像翻扣過來的黑色酒盅,像哄小孩捏出的袖珍饅頭,每一個泥疙瘩都圓圓的亮亮的,像父親均勻涂抹的鞋油,那鞋油像一輩子都用不完。
那些泥疙瘩讓我充滿好奇,好像一次也沒有問過父母。那時候,我的意識里還沒有潮濕的概念,更不知道那些泥疙瘩哪來的。天只要下雨,地上就會格外潮濕,甚至有濕滑的感覺,盡管未必真的濕滑,遇到夏日陰天時,地上的泥疙瘩會變得濕潤,久而久之,那些泥疙瘩似乎有了預報天氣的功能。地面干爽,會一連幾個晴天。地面濕潤,就會幾天有雨,或者幾天不晴。有時下著很大的雨,地面卻并沒有很大的濕氣,第二天晨起,果然見到一個艷陽天。雨季里父親出不出遠門,會向家里地面問答案。
進門不換鞋嗎?要這么問,就是個孩子。幾十年前,誰家在家里穿拖鞋!記得有一年“五一”,母親提議把地面收拾收拾,父親拿一把鏟爐灰的小鐵鏟,在磨刀石上磨磨前端,蹲在地上鏟那些泥疙瘩。那些泥疙瘩并不難鏟,看其表面很光亮,其根部并不牢靠,貼近地面的地方近乎松動,一鏟子鏟下去,一個個泥疙瘩就離開了地面。父親鏟了一陣子,腦門上累出一通汗,泥疙瘩全都被父親鏟完了。這時候,我趴在床沿上,看著父親鏟起、鏟落,最終,看見一小堆泥疙瘩堆在那里,我被獲準下床,趿拉上鞋,近距離觀察那些泥疙瘩。不少泥疙瘩還保持原貌,拿在手里,兩兩相對,像小型的“镲子”。
地面鏟平了,母親拿著笤帚掃干凈,地面平整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低頭看時,一個個圓鼓鼓的泥疙瘩又長出來了,完全在不知不覺之間,很快就跟以前一模一樣。它們是一個一個腳印的印痕,也是一個一個日子的疊加,還是來為我家的日子計數的?知道答案,是過去了多年以后的事。六七十年代,普通人家過日子還不興進屋換鞋,屋外是土的地面,屋里也是土的地面,有泥有水的季節,屋外的泥水帶進屋里,日積月累,就有了一個個泥疙瘩。加上我家屋里地面從根上潮濕,兩個潮濕并成一個潮濕,這潮濕就厲害了,就是那些泥疙瘩生長的氣候。奇妙的是,那些疙瘩在其生長過程中,泥呀水呀被腳底帶進來,門口附近的泥疙瘩就比他處略大,地面中間位置也是,不知不覺之間,稍微高出其它的會被走來走去的鞋底蹭平,蹭去的殘渣又添加到較矮的泥疙瘩上去,這樣一來,眾多泥疙瘩一起生長,保持著一樣的高矮,這就是我們說的千腳泥。無需贅述千腳泥經歷過的苦難,起碼,它們記錄過父輩為生活付出的忙碌和艱辛。
多年后,那條老街、那個院子在拆遷中消聲遺跡,我們都住上了樓房,更高、更大的樓房,用上了塑料地板革、瓷磚、復合木地板、實木地板和羊毛地毯,可我還是懷念小時候的那條老街、那間老屋,懷念滿地千腳泥相伴的日子。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