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愛新覺羅·毓峘先生,是正兒八經的滿清皇親之后。說起和毓先生相識,既是巧合又真是有一定的機緣。那是一九七七年的春天,粉碎“四人幫”之后,人們的思想一下得到了空前的解放。中國美術館舉辦了一次美展,其內容、題材、形式一改過去的突出政治的單一面貌,而是形式多樣,豐富多彩,真可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當時這里成了一個人們思想、心情的釋放點。
我也和大家一樣,懷著激動的心情參觀了這次展覽。也就是在美術館,我第一次見到了后來影響我多年的毓先生。
那天,美術館里人頭攢動,熱鬧非常。在一幅老畫家潘絜茲先生的畫作前,有七八個人正在觀看,看得出來,他們是相約一起來的。潘先生畫的是屈原的九歌圖,畫作構圖新穎、色彩別致,吸收了很多西畫的元素,很是亮麗;人物線描非常精準,功力非凡。裝在畫框里,看上去視覺效果尤其強烈。就在我暗暗為潘老的畫技叫絕時,身旁冒出的一句尖刻犀利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潘絜茲的畫怎么畫成這樣了?真是越畫越回旋……”我忍不住循聲回頭一看,見一女子正口若懸河地議論著,周圍幾個人也一邊觀看一邊品評著,很是熱鬧。唯有一人,不言不語的,但看得出來是個核心人物。此人個子不高,身著一身藍制服,鼻梁上架著一幅黑邊眼鏡,面貌清清爽爽的,周圍的人都稱呼他“yù”師傅。此時,看到大家無所顧忌地評論,“yù”師傅終于說了幾句,聲音不高但一下讓眾人都收了聲兒:“潘先生的畫,我一直比較推崇,盡管我不畫工筆。潘先生的人品和技藝是非常高的,特別是以他為首的, 一批畫家五十年代去敦煌臨摹壁畫,在美術界產生的影響和貢獻,是無法估量的。潘先生手頭兒的功夫非常深厚,一般人比不了,首先我就比不了……”聽著這一口兒純正地道的京腔,我頓覺很是親切,不由得仔細打量那位“yù”師傅,他也禮貌地向我點點頭,一臉的慈祥。我當時想,他一定是位不俗的畫家。許多年后,和毓先生談及這次巧遇,他都說還有印象。可見我和毓先生的相見相識真是一種緣分!那個場合、那個時間、那個機緣,我與毓先生的一次目光相對,結下了一段師生的緣分。
那天在美術館,巧遇之后,我就隨著他繼續看展覽,邊看邊聽他對畫的評點,長了不少見識。時間過得很快,一上午的工夫不知不覺就過去了,眼看著“yù”師傅一行人漸次離開了我的視線,我才突然醒悟,怎么不主動和“yù”師傅認識一下呢?可真是的!等我想追上前去,他們一行人卻已經離開了。帶著遺憾和懊悔的心情回到家中,和母親談及此事。母親也贊成我的想法,這讓我愈加后悔,好一陣子茶飯無心了。
那一年歲末,經過我不懈的努力,終于從插隊的農場辦成病退手續,回到了北京。回京之后,心情自然非常高興。為了卻心中夙愿,就經常去美術館看展覽,希冀能再次遇到“yù”師傅。幾個月過去了,也沒能圓了我心里的愿望。心想,也不知他在什么單位工作,茫茫人海,何處尋覓,太難了!
要不怎么說是緣分呢!終于有一天,一位好心人看到我回京后終日無所事事,就問我是否愿意干點什么?我說好啊!他對我說他認識一家美術廠的一位畫家,愿意將我介紹給他。我當時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第二天,我們相約一同去那家美術廠。這是一家生產工藝品的集體企業。到這里后,沒想到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就是我一直想見卻未能見到的“yù”師傅。原來,他是這家企業的技術廠長和總設計師。見到“yù”師傅,我此時心情真是又驚又喜——一則對這再度的巧遇而驚奇,二則感謝老天賜給我這個好機遇。經介紹,我才知道,原來他姓愛新覺羅,愛新覺羅•毓峘,毓繼明,是正宗清代皇親血統。毓先生早年師從其伯父、畫壇一代宗師溥心畬學習書畫,后又受到堂叔溥松窗的教導。他的山水畫風格秀麗、筆墨深厚,傳統功力扎實,很早就已經是享譽畫壇的名家了——他創作的連環畫《潑水節》在第一屆全國連環畫評比中就獲得了二等獎,在六十年代,他的插圖等技藝在出版界已備受推崇。
毓先生為人十分謙和,一點架子也沒有。有問必答,有求必應,在那個年代真是很難得。毓先生的山水畫基礎深厚,又學過西畫,造型把握得十分嚴謹,深厚的文化底蘊及看待事物的獨到見解,讓人十分佩服。毓先生言傳身教,對學生要求十分嚴格,尤其喜愛勤奮好學的學生。和毓先生在一起,其平易近人的品德讓人感到親切溫暖,輕松自在,對我們這些學生如同對自己的孩子一般。
在毓先生門下為學生,既不用交學費也不用買筆紙,毓先生還經常拿自己的畫讓我們臨摹,非常耐心地講解各種畫法及要領。后來我到報社當美編,為報紙報道畫插圖,既要能烘托文章氣氛又要在限定時間內快速交稿,我能應付裕如多得益于毓先生的技藝真傳。
記得有一次,是過年的時候,大伙聚在一起聯歡。先是李見宇先生表演了一回氣功和大成拳,李老師是武學大師王薌齋的真傳弟子,雖然年紀已經五十多歲,但畢竟從小習武,練就一副好身板,一招一式透著力量和精氣神。之后,張師傅請出毓先生,請先生彈一曲大三弦兒。我這才知曉毓先生原來還有這方面的才藝。毓先生謙遜地和大家打招呼,然后從一個舊藍布袋兒里取出三弦琴。我雖然不懂樂器,但也看得出這是一把很有些年頭的很講究的樂器。毓先生這時一改往日的矜持勁兒,精神一振,舒腰伸掌,亮了個像兒,只見他左手托住琴身,右手輕彈,叮咚悅耳之聲順著指尖如流水一般傾瀉而出。曲子很好聽,但我不知道先生彈的是什么曲子,請教身邊的張師傅,方知是古曲《合歡令》。一曲下來,毓先生似乎意猶未盡。這時,又有人提出讓張師傅唱一段大鼓。張師傅也不推辭,就由毓先生又伴奏唱了一段京韻大鼓《丑末寅出》。這段兒大鼓書老北京都熟悉,曲藝團的馬增蕙唱得最好。那天,張師傅唱得也非常到位,和毓先生似是一對兒極有默契的老搭檔,珠聯璧合,引得大家齊聲叫好。
毓先生博學多才,不僅在繪畫上技藝高超極有成就,在音樂上尤其是傳統樂器的演奏方面也是爐火純青,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水平。1988年,中國音樂研究所找到毓先生,要為毓先生錄制一套音樂資料——毓先生是當時在世的清宮樂曲弦索十三套唯一的傳承人。這讓我由衷的佩服。
相處久了,對毓先生的故事了解的也就多了。他出身清代滿族的名門貴族,是恭親王之后,小時候在王府生活了十余年,七八歲時得到前清宮樂師羅德福親傳,專習三弦和套曲。跟隨國畫大師溥心畬學習繪畫,山水、花鳥、人物、動物各種題材無所不能。青年時代就已是全國知名的畫家,他的連環畫作品《駱駝祥子》曾在社會上廣為流傳,張恨水的小說《夜深沉》現在的印本仍然用的是毓先生的插圖。
上世紀80年代,北影著名導演凌子風為拍攝電影《駱駝祥子》,曾專門請教毓先生,并聘請其為該片的風俗顧問。其中廟會場景草圖就是出自毓先生之手。文革后,許多道具北影廠都沒有了,如洋車、風箏、地攤兒的兔爺等,為還原那個年代的真實,毓先生親自畫草圖并到現場監督制作。以致后來電視劇連續劇《四世同堂》的導演,也慕名延請毓先生出山,為這個劇設計場景、道具。由于他的參與,使電視劇真實地再現了那個時代社會的百態世象和各個階層的生活與風土人情,播出后反響十分強烈,劇中的場景、人物服飾、風俗以及道具既真實又有內涵。毓先生以他特有的閱歷、深厚的文化學養和對藝術精益求精的追求,深受廣大業內人士的認同和好評。
青山有墨千秋畫,流水無弦萬古琴。改革開放后,毓先生廣博的才藝逐漸被業內愈來愈多的人所關注。為弘揚繼承我國的傳統清宮樂曲藝術,挖掘保護歷史文化遺產,中央音樂學院談龍建教授曾登門拜訪毓先生,虛心求教,用了幾年的時間,終于將清廷樂曲《弦索十三套》(即十三樂章)譜寫完成,給后人留下一份難得的精神財富。
今年,是毓先生逝世十周年。中央音樂學院特意為毓先生舉行了追憶會。我作為他的學生應邀參加。毓先生的為人、品德、學識,令人懷念,令人敬重,令人敬仰。作為毓先生的學生,我很為曾親聆教誨而自豪,更為先生的品德、藝術和成就而驕傲。追思和毓先生相處的日子,深為先生過早的離去而痛心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