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木棉花

作者：金黎

木棉花也叫英雄花。那年春天，我應邀去祖國南疆采訪，看到了南疆的木棉花，且看到了比木棉花更濃烈、比木棉樹更巍峨、更珍貴的震撼心靈的許多……

在一輛由北向南的特快列車上，我遇到了兩位耄耋老人，一個姓艾，一個姓宋。也許是他們年齡大了，兩位老人皆是沉默寡言。

姓艾的老人雖然有點稍微駝背，但可看出他年輕時，一定是魁梧高大，相貌堂堂。我稱呼他艾老。他的陪同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臉頰偏瘦，頭發像現在電視上許多年輕的演員那樣，中間有分道。此小伙子那模樣很像青年演員易烊千璽。他叫艾老：爺爺。看來這是祖孫二人。

另一位老人姓宋，一看就是長期在農村生活，長期與土地廝守幾十年的飽經風霜的農民。看著他，我即刻想到了著名油畫《父親》。他黧黑瘦弱的臉頰上溝壑縱橫，然，一雙混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善良與倔強。我稱呼他宋老。他的陪同是一個50多歲的中年婦女，中等身材，從她穿衣打扮，言談舉止中可看出來，這是個細心樸實賢惠者，她以家鄉話叫宋老“爹”。她給宋老杯子里倒水，也要給對面下鋪的艾老倒上水。然后也向我這個上鋪的外人杯子里倒滿水。看她給三個水杯倒水的輕與慢，而且向每個杯子倒水之前，她還先看一眼杯子里，再倒一點水，輕輕搖晃一下，倒掉之后再向里倒水。宋老的另一個陪同也是一個十七八的小伙子，身體很壯實。他叫宋老：爺爺，叫中年婦女：娘。看來，宋老這是祖孫三代人。

特快列車風馳電掣向前飛馳……

兩天兩夜之后，火車到了終點站。我看到艾老被他帥氣的孫子用折疊輪椅推著，走出了出站口……宋老是在孫子攙扶下走出了出站口……這祖孫三人還向我揮手再見！

其實，火車上相逢大都是陌生人，互相只是問一下到什么站，至于去干什么？一般幾乎沒有人會追根問底的。

我第一次來到南疆的這個邊陲城市，深感這里空氣濕潤的像有看不見的蒙蒙細雨。路兩旁干凈整潔，樹木蔥蘢，而且是在北方很少看到的椰子樹與木棉樹。

翌日是清明節，一大早我就急匆匆乘公交車，來到了座落在青山環抱，周圍蒼松翠柏郁郁蔥蔥的烈士陵園。

本來，我以為自己來的很早，可一下公交車，只見向烈士陵園的路上，人流如織。人們像是去參觀什么風景名勝，魚貫而行，有的手里拿著一束束鮮花，有的兩人抬著花圈、花籃，當然許多人是拿著燒紙。男女老幼之中，有軍人、有學生，有扶老攜幼的，也有推著輪椅的，輪椅上多是座著白發蒼蒼的老人……

在這樣絡繹不絕的人流中，忽然，我看到了艾老被孫子推在輪椅上；接著又看到了被孫子攙扶的宋老他們祖孫三人。他們怎么又走到了一起？……

我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去。艾老祖孫二人和宋老祖孫三人看到我，皆很驚喜。大家都很意外地像他鄉遇故知一般……

說話間，我們一伙人跟隨人流來到了陵園大門的牌坊前。突然，見十幾個穿軍服的人來到艾老的輪椅車前，一齊向艾老敬禮。然后十幾個人圍住艾老，問寒問暖……我從他們言談中明白：艾老曾經是他們的軍區司令員。嗯，作為這樣一位老革命，雖然已經到了耄耋之年，依然坐的是和我們普通人一樣的火車。他稍微駝背的身軀，幾乎像趴在輪椅上了，然，他炯炯有神之目光，老軍人的氣質，令人肅然起敬！

此刻，我看到宋老祖孫三人向我揮揮手，向一排排井井有條的墓地走去……這里有老山戰役中犧牲的數千名解放軍英烈的墓碑。

我望著三人的背影，很快融入到清明節許許多多來祭拜親人、祭拜英烈的人群之中……

我也隨著祭拜的人流向墓地的深處走去。放眼整個依山坡而建的，像梯田那樣一行行，一排排的英烈墓碑，有的墓碑上有名字，也有照片，有的只有名字，沒有照片。成群結隊來掃墓祭拜英靈的人們，男女老幼，天南海北的，雖然有不同的鄉音，可他們有的淚流滿面，有的在墓碑前長跪不起，有的甚至失聲痛哭……

我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不知道為什么，驀然想到了我的恩師魏巍先生的名篇《誰是最可愛的人》中的名句：親愛的朋友們，當你坐上早晨第一列電車馳向工廠的時候，當你扛上犁耬走向田野的時候，當你喝完一杯豆漿、提著書包走向學校的時候，當你坐到辦公桌前開始這一天工作的時候，當你往孩子口里塞蘋果的時候，當你和愛人一起散步的時候……朋友，你是否意識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

當我正凝神想到為了人民的幸福生活，在南疆英勇犧牲的英烈，對今天的國泰民安，對今天的年輕一代有怎樣的醍醐灌頂的意義時，忽然有人拉我的胳膊。我扭頭一看，是艾老的孫子推著輪椅來到我眼前，而且宋老祖孫三人也正來到我眼前這個墓碑前祭拜。這個墓碑上寫著：宋民強……

此時，艾老神情凝重，在輪椅上用干枯的大手向墓碑敬禮。而后又在輪椅上掙扎著，拉著宋老同樣干枯粗糙的手，久久不丟。

此刻只見宋老的兒媳猛然撲在墓碑上號啕大哭，悲痛欲絕……

突然，又見艾老的孫子和宋老孫子兩個小伙子也幾乎同時雙腿跪地，向著墓碑磕頭痛哭失聲……

我頓時有點納悶：他們為何這樣同時跪拜？……

這時，剛才那幾位向艾老敬禮的解放軍也來到這里。一位比較年長者向我介紹了艾老與宋老兩家人為何對宋民強同時祭拜的原因——

原來是：艾老年事已高，感覺來日不多，提出來今年清明節一定要來祭拜兒子的連長，也就是宋老的兒子宋民強。因為在老山自衛反擊戰役中，宋民強連長，為艾老兒子艾富國擋了子彈，而壯烈犧牲了……

今年艾老特意給宋老祖孫三人買了火車票一起來南疆祭拜……

哦，我頓時明白了他們兩家為何一起在火車上，又一起來到墓地祭拜。

我好奇地問：艾富國怎么沒有來？原來自衛反擊戰回去之后，艾富國進入金融行業，很快成為某銀行董事長，最近因貪污被判刑15年……

此時，我看著兩位耄耋老人兩雙干枯的手還緊緊握在一起。兩位已經是老淚縱橫……

我放眼令人心靈震撼的諾大的南疆烈士陵園，和很多清明節來這里祭拜英魂的人們，不禁想到了許多，悟到了許多——社會生活的本質就是豐富多彩，何需刻意采訪？長眠在南疆的英魂，為了國泰民安，正是這多彩生活中的日月星辰！他們像南疆木棉花，樹姿巍峨，那直入藍天的高枝上首先綻放的紅碩花朵，嬌艷似火，永遠的蔚為壯觀。南疆的木棉花不但有濃烈的顏色、碩大的花朵和軒昂的氣勢，還有較強的生態功能……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