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往事干杯

 

陳希平（四川 理縣）

 

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份，上世紀70年代中期，五黃六月青黃不接的日子，天旱無雨，村里連續兩年到區糧站去背國家返銷糧吃，后來才知是大隊領導給上級報的年終糧食產量過高，害慘了三個生產隊的全體社員，尤其是像我這樣本身就已很貧困的家庭，時常揭不開鍋，這在寨中不在少數。

想起挖山蘿卜的情形。

要走很長的山路，先從居住的寨子下山坡半多小時到河腳，再爬坡一小時上坡道，就走攏寨子對面的叫黑布的地方，已有不少的人在二荒林里埋頭挖山蘿卜。我也就悄然混跡在這支掩藏于灌木叢林的隊伍里，記住家人的叮囑：“人家某某某比你小，挖的山蘿卜比你多，一家人吃了好幾頓。”在寨子上，但凡是勞動總要給人評判出優劣結論，劣者特別讓人瞧不起，生產隊里就一直是低等工分，你就是拼死拼命老實干活，也很難得改變人們的總體印象，尤其要得到那么一兩個被群眾認為的重要人物首肯，印象差了，叫你好幾年難得翻身。

多年以后，我也沒有在書上查到過那種山蘿卜，但我知道當年現實中的山蘿卜。它應當屬于野地一年生草本植物，根肥塊大，肉質介于土豆和蘿卜之間，吃起來是紅苕和土豆相雜的味道，每年舊糧吃盡新糧未熟時節，正好山蘿卜長成之時，能吃上它，既當糧又當菜，是再美不過的事了。山蘿卜尋找難，跟寨里找天麻豬苓的難度差不多，細如絲線的長藤上幾片小葉，混在濃密的灌木草叢里極難辨認。山蘿卜還刨挖難，埋藏在很深的石土層中，他的根莖東彎西拐，有時挖好大的坑洞也沒有捉拿到，因為稍不小心線索就弄斷找不到了。山蘿卜還食用難，如果煮不透熟，就可能中毒，那時，一家人吃后吐得一塌糊涂的很常見，中毒而去的亦時有所聞。

山蘿卜只在寨子對面一道小山坡生長，這是十分奇怪的生物現象，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地方還長山蘿卜否？到了地頭，我就朝沒有坑坑的地方鉆，好多人偏偏在我找過的地方挖到了它，我勞累一天只挖得幾個，我十四五歲，覺得已拼盡了全力，有2塊還是被鋤頭劈成的碎塊，那是因為我的判斷失誤，以為還有根莖。太陽落山，我落在人群的最后面，然而，到底也沒有躲過一批好事的人，他們在村口逮住我，一定要檢查我的勞動成果，我那時矮小，性格軟弱，只有聽憑一伙人的擺布，直等到他們將我只挖了三四塊山蘿卜的成績進行大規模的新聞發布宣傳后，我才滿懷羞辱垂頭喪氣走回家。

以后，類事便連著發生。

有一次討豬草，那個年代，玉米地里，荒山坡道，豬草稀少得很，我們幾個又貪玩，天要黑了才曉得背篼還是空的，回家時豬草就只有一小把，本想早點回去迅速倒在大堆豬草上蒙混過關，恰巧在村巷遇到幾個收工回家的一些大人，老木蟲的媽媽一把抓起我的豬草，在我的背篼里塞了許多細丫枝柴，再把豬草均勻地鋪在上面，成了一背滿載而歸的豬草，我當時一點也未察覺。到了家門，家人一個勁夸獎，把我弄得有些莫名其妙。這時一群早已預謀好的大小社員都大聲嘲笑起來，命令我放下背篼，我曉得我的豬草不多就急奔家門，一位中年婦女當場拉住我，從我的背篼里拿出了細柴，揭露我“搭橋橋”的罪行。我當即受到眾人的斥責。這件事就像秋風一樣吹遍了我的山村，在外地工作的父親也聞風趕回，弄虛作假是他最憤怒的品行，也不問青紅皂白，“暴搓”我一頓不說，還寫了好幾份逐漸深刻的檢討與保證，連上了幾天的“政治課”，內容全部上升到能不能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能不能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原則路線方向的問題。

讀小學高年級時，同窗中有許多“惡少”者，竟然在一戶人家泡在水溝里的木桶上拉屎，沒有比這更缺德更遭人唾棄嫉恨的事了，可是這個罪名比較輕松地安插到了我的頭上，一批受了恐嚇的同學也爭相出來證明，確實是我在兩天當中干下的，我越是爭辯，人們包括老師就越是深信不疑，我在全校集會上被宣布取消我的紅小兵資格，留校查看處分，剛好我上四年級（那時小學為五年制）。后來，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深受寨子上干部群眾的譴責與不齒，轉業軍人老支書曾親手指著我的鼻尖說：你娃娃沒發達哦，我和你爸爸都是苦出身，自小就成了孤兒，你不蒸（爭）饅頭爭口氣。老年長者對我苦口婆心，年輕的社員群眾總是武力相向；各家各戶在教育他們的孩子時，往往總將我當作反面教材，常有家長指著我對其孩子說：你去學他，看我打不死你。

中小學的霸凌現象，在那個時候就十分突出。我們上初中是在區上，寨子里有三十來個就讀，不知為什么，我有時會成為遭受欺負的弱者之一，但我比鄰村的一位好友被強迫舔牛糞、有些同伴平白無故給別人暴打一頓似乎要好得多，但我也承擔個兩三次替兩位“大爺”，周末回村寨的書包等東西的馱運工作。在學校，大凡有什么嚴重錯誤后果發生，諸如在別人鋪上睡覺（有時同學請假或周末回家）尿床，被主人發現向老師告發；東西丟失，公物損壞等，誰都居然有充分的理由將錯誤加接到我頭上，多數老師竟然也深信不疑，因為我也實在有些調皮攪鬧。有一次班上的桌椅嚴重損壞，幾個老師再三做我的工作，要我承認錯誤，并且要向全校師生作書面檢討，說我只要一念就啥事都沒有了，我乖乖地答應下來。星期六那天下午，全校整隊集合，我就站在操壩高高的那張損壞課桌的一根板凳上讀檢討書，害羞得不行，老師一再說大聲點再大聲點，我看見那幾個真正弄爛桌子的同學在下面幸災樂禍竊笑不已。

那時回農村必須參加生產隊勞動，我家是勞弱超支戶，也必須掙點工分，全勞力是10分，我的同輩能評到6—9分，而我和只能評2分，幾位德高望重的人說看我的樣子就不順眼，一副吊兒郎當尖巧計滑的模樣。一天上午，我們幾個同齡給隊里扯大豆，一到地頭就強迫我打百分（撲克），結果被一位階級覺悟相當高的社員所發現，反映到大隊上，說我帶壞了一大批人，是危險分子，建議最好安排到四類分子一起干活，扣我幾天工分，要其他幾位與我劃清界限，大隊部還命令我在政治夜校做檢查，領導還“夸”我說我寫檢查念得已經很有經驗了。我的問題還被大隊黨支部組織廣大社員群眾，就我的非無產階級思想，辯論討論了一個半月，直到將我坦白從寬低頭認罪，社員群眾認可才收場。

讀高中時，我的一位在外工作當老師的老輩子，買置了一套勞動工具，可是在家中遺失不知去向，那時，國家干部等重視農業生產隊勞動，包括一件羊皮褂子，裹腳和布帶子、新鋤頭，一把彎刀和刀掛子等，老輩子沒有通報于我及所在學校，而是為我顧全面子將情況告訴給我父親，我父親他也深信不疑，這個家庭官司持續一整年，要我悄悄退還即可，我百口莫辯，這個屎盆子竟然牢牢扣在我身上，說我多半低價賣給了別人。多年后，他們都一定早已忘卻，而我卻很刻骨銘心地記著。

幾十年過去，每一個人道路都充滿坎坷，生存總是充滿都是一種艱辛，有時甚至要做一介草民似乎都很困難的程度。懷想過去，每個人所處的環境與際遇又是多么不同，又是多么使人值得回味啊！

這些發生在年輕時候的過往，就像一道道沉重的轍印，深深地鐫刻在我生命的道路上。在那個青黃不接、物質匱乏的特殊時期，生活的艱難不僅體現在為了飽腹而艱難尋覓山蘿卜，更在于周遭環境中無處不在的惡意與不公。從挖山蘿卜時因成果寥寥遭人羞辱，到討豬草被人設計蒙羞，再到無端被安插各種莫須有的罪名，承受學校處分、眾人指責，以及在生產隊勞動時被處處刁難，在成長過程中讓你飽嘗了世間冷暖。多年過去，那些傷痛或許已不再鮮血淋漓，但留下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見，時刻提醒著我那段充滿苦難與委屈的歲月，讓我在往后的人生中，更加珍視公平、理解與慈善，也促使我在面對生活的種種挑戰時，始終保持著堅韌不拔的姿態，從過往的陰霾中走出，努力擁抱新的希望與光明。

過去特殊經歷養成我疾惡如仇秉性，惡的不怕，軟的不欺。對惡的沉默容忍，只會讓惡人愈加橫行，中學生這種現象也不可小看。霸凌者必須受到嚴厲懲戒，平等公正友善文明慈愛嚴格的社會主義價值觀，必須在我們的校園形成氛圍并發揚光大，正是我后來當教師、當班主任的孜孜追求。我所在的學校一直是藏羌漢回多民族學生聚居，不同地域、不同族別、不同性格等時常發生斗毆傷人事件，或許是因為我的正義感太于強烈，一個下自習的夜晚學校操場，老師們竟然對群架毆斗而束手無策，校長是外地人竟然離開現場，說這是值周行政值周教師的事，學生來喊我時我已上床睡覺，正是我面對學生刀具石頭等武器毫無畏懼，大吼一聲鎮住場面，我把雙方“主兇”叫到一旁，耐心聽完各自陳述，指出各自不對之處，發生事故對各自家長也不好呀，歷時兩三小時調解而把矛盾平息。我收拾過許多課堂惡作劇故意搗亂的“首惡”“二桿子”，我基本上都能理抹下來，并叫對方最終能真正的心悅誠服，最不能忍受最想嚴厲打擊的是橫行霸道鼓吃霸賒目中無人一類者，誠實弱勢者要在班級里校園里欣享到國家教育的幸福感民主，冤屈者能不叫所執教的任何學生受到欺負與冤枉，盡快讓他們洗清罪名，還原真相，這或許就是我的學生歷來歷屆尊重敬佩我的原因吧，做為人師，在打擊校園霸凌、保護學生權益方面必須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挺身而出并有所作為而絕不袖手旁觀，遠離矛盾漩渦，如此，才有教師教育教學的威信力，再加上教師自身過硬的專業文化本領，就完全可以為學生創造一個安全、和諧的學習環境，為國家為社會教育事業盡心盡責。

記得是1999年回老家正趕上一臺酒席，過去的好些人都聚集到一桌上來，幾杯酒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全是些舊事，都說我家特窮，老漢是國家干部也不抵事，冬天一雙踩沒了后跟的布鞋子，手腳冰成個大口子，又厚又黑，褲子有好多破洞，里面的東西都經常想跑到外邊來耍勒。說我現在有退休工資保險安逸哦，端了碗輕松飯碗，有運氣有福氣喲！我茫然一笑，便談起小時諸多屈辱事來，大家都說早忘了，你記性咋還這么好吶。曾經欺負我冤枉我的那位同伴站起來說，一定要和我單“摳”幾杯，另一位也起來說我們干脆“同歸于盡”吧，我也就說，那我們就跟往事干杯吧，于是大家都熟練的唱將起來：

 

“經過了許多事，你是不是覺得累？

這樣的心情我也有幾回，

人生際遇就像酒，

有點苦，有點烈，

這樣的滋味你我早晚要體會，

也許那傷口還流著血，……

現在的你，讓我陪你喝一杯，

干杯朋友，就讓那一切成流水，

把那往事當成一場宿醉，

明日的酒杯莫要再裝著昨日的悲傷，

請與我舉起杯，跟往事干杯”！

 

走在路上，想起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話：人的一生可能燃燒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愿意燃燒起來。人生如燭，從頂燃到底，一直都充溢著光明，雖然這種光亮很有限，但眾多的蠟炬匯集起來，讓每一個生命都享受到國家的快樂，活著的快樂！正如一首歌里所唱：想要怒放的生命，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就象矗立在彩虹之巔，穿行在璀璨的星河，超越平凡的生活！

 

 1999年12月  2025.3.30修改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