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山記趣
作者:王國成
初春的南京,總有俏皮的風,在神道打轉,忽而裹挾幾片柳絮,忽而撩撥幾縷梅香。若說這座六朝古都,魂魄藏在秦淮河的槳聲燈影,那么,它的筋骨便該是紫金山綿延的脊梁,而梅花山,恰似脊梁上斜簪的一支玉搔頭,既端得住千年風華,又勾得住市井煙火。我每年約友人探梅,明知它年年歲歲相似,卻又歲歲年年不同。
未至山門,先見人潮。梅花山雖有好幾個入口,還是人群泱泱。進得梅花山,見人頭與枝頭梅朵共攢動,形成某種荒誕的呼應,人比花密,香比聲喧。我打趣同行友人:“莫不是全城的春意,都擠在此處?”他扶額笑笑:“分明是把攢了一冬的體能,都化作賞梅的腳力了。”
好在梅花山自有化解擁擠的法門。1600畝梅園,如巨幅水墨徐徐鋪展,近四萬株梅樹,似懂人心,紅梅烈烈若彤云,白梅皎皎如碎玉,綠萼梅裹著翡翠衫子探頭探腦,朱砂梅則像蘸飽了胭脂的狼毫,在青天下肆意揮灑。游人剛在“天下第一梅山”的匾額下摩肩接踵,轉個彎便散入花徑,化作點點斑斕,倒應了《園冶》中“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的妙諦。
踩著落英鋪就的香徑,忽見一株虬枝盤曲的老梅,樹皮皴裂如青銅器紋,枝干斜逸似醉翁揮袖,枝頭卻綴滿嬌嫩粉瓣,讓人想起蘇東坡“老木滄波無限悲”的句子。樹下石碑斑駁,細辨竟是南朝舊物。想來這老梅見過王謝堂前的燕子,聽過《玉樹后庭花》的殘曲,沐過李后主詞中的冷月,如今卻坦然接納著游客手機屏幕的熒光。歷史在此處卸下沉重冠冕,與網紅打卡點握手言和,倒比明孝陵神道上的石像更懂與民同樂的深意。
轉過山坳,幾株跳枝梅引得眾人驚呼。同一枝條上竟綻著紅白雙色花朵,宛如美人醉酒后隨手簪錯了珠釵。更有趣的是,花農在梅林間穿插種植果梅,春日賞花客沉醉不知歸路時,殊不知腳下泥土里正醞釀著五月的青梅。這些不解風情的經濟作物,偏要在風雅畫卷里添一筆人間煙火,倒應了袁枚“嚼得菜根香”的閑趣。
梅林深處,眾生百態,皆成風景。穿漢服的姑娘,執團扇撲蝶,蝶未撲著,反惹得滿頭花瓣簌簌;寫生的老者,將畫板支在石階,顏料盒里調著朱砂與鈦白,筆尖落處,卻是枝頭真實的色彩;孩童舉著棉花糖奔跑,糖絲與梅瓣在空中交織,甜香與冷香撞個滿懷。最妙是一對銀發夫婦,丈夫持《芥子園畫譜》比照梅枝形態,妻子笑嗔:“臨了半輩子齊白石的蝦,倒要改行畫梅?”言語間,斜陽將2人影子拉長,恍若宣紙上暈開的淡墨。
暮色漸濃,才登臨博愛閣。憑欄遠眺,晚霞將梅海染成琥珀色,明城墻如蒼龍蟄伏于紫金山麓,天文臺的銀頂在花濤中若隱若現。此刻方懂古人所謂“看花須看未開時”的深意,盛極的梅朵固然灼灼其華,但將謝未謝時的那份懸而未決,反倒更貼近生命的本真。就像山下明孝陵的金門雖褪了朱漆,石獸雖失了雙目,卻在梅香的浸潤中愈發顯出從容的老態。
風起時,漫山梅枝沙沙作響,仿佛千百年前,在此吟哦的文人正接力誦讀詩篇:謝朓的“江南佳麗地”尚在云端,李白的“郎騎竹馬來”已墜入花叢,王安石“遙知不是雪”的沉吟與曹雪芹“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鋪陳,在香陣里交織成無形的碑林。我忽然覺得,梅花山何嘗不是一座露天圖書館?每株梅花都是豎排的線裝書,花瓣是泛黃的書頁,而穿梭其間的我們,不過是匆匆批注的讀者。
愿南京城,永遠葆有讓時間慢下來的魔力,讓梅香不僅是手機相冊里的記憶,更是可以別在衣襟上的春天。待來年花信風起,我定要揣半包雨花茶,約幾位舊友,在梅樹下泡開浮生半日。屆時,且看那千年梅魂,如何在新枝上,探出又一個明媚的春天。
作者簡介:王國成,寧波人,現居南京。1974年至1991年服役在海軍東海艦隊。1977年在《前線報》發表散文處女作《橄欖島上的金絲燕》。以后在《解放軍報》, 《人民海軍報》,《浙江日報》,《寧波日報》,《福建日報》,《文學青年》,《青春》等報刊雜志發表小說、散文,詩歌,評論數百篇。長篇報告文學《海上猛虎》,1988年由上海百家文藝社出版,20年后,中國文化出版社再版。作品先后獲得過特等獎,一等獎 ,二三等獎多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