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深處的梵音時光
王國成
南京有句老話:春游牛首,秋游棲霞。秋日的棲霞山,是一卷被歲月浸染的佛經(jīng)。山門未啟,楓香已隱隱透出,像是千年前某位高僧遺落的偈語,懸在枝頭,等風(fēng)來誦。拾階而上,滿山紅葉如云霞漫卷,將金陵的秋意釀成一杯醇厚的茶。行至山腳,忽見一座古剎掩映于層林之間,飛檐挑著幾片金黃的銀杏,梵鐘聲起,驚落一樹斑斕——這便是棲霞寺,一座以秋色為袈裟,以佛光為眉目的千年禪林。
棲霞寺前,唐碑靜立,青石斑駁如老僧的袈裟。碑文乃唐高宗親撰,字跡如行云流水,記載著南朝隱士明僧紹的故事。這位征君六拒皇權(quán),獨愛林泉,晚年舍宅為寺,從此攝山易名棲霞,梵音替代了虎嘯。碑陰棲霞二字,據(jù)傳為高宗御筆,墨痕已化入石紋,卻仍透著帝王對隱逸的傾慕。
繞過碑亭,舍利塔如白玉雕琢的蓮臺,立于霜色中。五層八面,浮雕密布,釋迦八相圖里,佛陀托胎、降誕、苦行、涅槃的片段,被五代匠人以刀代筆,刻入石髓。最妙的是塔檐下的飛天,衣袂如敦煌流云,眉眼卻含江南煙雨的溫婉。趙聰曾考據(jù)其與杭州靈隱石塔的淵源,稱二者“一脈法眼宗風(fēng),兩處江南禪韻”。駐足凝望,忽覺塔影與楓影重疊,佛傳故事與秋日私語竟在此刻相融。
踏入棲霞寺,古銀杏的金葉簌簌落滿石階,似鋪就一條通往南朝的小徑。大雄寶殿香火氤氳,而我的目光卻被偏殿一尊褪色的木像牽住,那是寂然法師,一位在血色1937年以袈裟為盾的僧人。彼時南京城破,兩萬難民涌入山門,寺中存糧將盡。他日減僧粥,以濟(jì)饑民;夜采草藥,以療傷者。日軍刺刀逼近時,他謊稱墜亡的士兵是酒醉失足,以破戒之謊,護(hù)眾生之命;又以萬字血書,投予拉貝,讓棲霞山的鐘聲化作控訴暴行的證詞。如今殿角仍懸著他手書的“無畏布施”匾額,墨跡枯瘦如竹,卻比任何經(jīng)幡更撼動人心。
寺后千佛巖的洞窟中,102號龕頂?shù)娘w天在秋陽下泛著橙光。這些六朝石刻的仙子,褒衣博帶,衣紋如吳帶當(dāng)風(fēng),與敦煌飛天的飄逸迥異。趙聰曾指著一處漫漶的降魔圖說:“你看,佛陀的手印,從南朝秀骨清像,到唐代豐腴圓融,佛衣漸寬,恰似華夏文明對異域神祇的溫柔馴化?!钡拇_,棲霞山的佛,是飲過江南煙雨的佛。他們眉目低垂,看慣春櫻秋楓,連蓮座下的石刻海浪也少了些怒濤,多了分秦淮河的漣漪。
循著泉聲,往深處去,白乳泉畔的試茶亭早已荒蕪,石桌上卻仿佛坐著陸羽的魂靈。唐人載:“棲霞茶味甘香,泉清石冽”,而今茶樹零落,唯有野菊在石縫中開著,金黃如昔年茶盞中浮沉的月華。行至紗帽峰頂,落日將千佛巖染成赤金。俯瞰山下,長江如帶,舟楫如芥,六朝興亡,皆成眼底云煙。陳文帝永寧陵前的石麒麟,仍在松濤中昂首;蕭宏墓的辟邪,爪牙已風(fēng)化模糊,卻依舊守著王侯的寂寞。這些南朝石刻與棲霞佛雕,一為死后的威儀,一為生時的超脫,卻在秋色中達(dá)成某種默契:無論帝王將相,還是高僧隱士,終究化作巖間一道刻痕。唯有楓葉,年復(fù)一年,替他們續(xù)寫未了的偈語。
暮色四合時,山道漸隱。回頭望去,棲霞寺的琉璃瓦泛著幽藍(lán),與楓林的紅構(gòu)成冷暖相撞的禪境。我突然明白,此山何以被稱作金陵第一明秀,它的明,是舍利塔上飛天的衣帶,是寂然法師燈下的血書;它的秀,是千佛巖洞窟的幽深,是白乳泉煮茶的清冽。秋日的棲霞山,既是一部刻在石頭上的《金剛經(jīng)》,又是一軸潑了朱砂的《江山秋霽圖》。
下山時,偶遇一位掃葉的老僧。我問:“師父,棲霞最美是何時?”他笑指滿山紅葉:“昨日葉綠,明日葉枯,今日葉紅,當(dāng)下最美。”我頓悟:原來棲霞山的佛法,不在龕中佛像,而在這一季又一季的絢爛與凋零。秋色終將褪去,但那些碑刻里的故事、巖壁上的慈悲、紅葉中的禪機,早已滲透金陵的血脈,使這座古城飄逸著永恒的活力和靈性。(文:首發(fā);圖:自拍。)
作者簡介
王國成,寧波人,現(xiàn)居南京。1974年至1991年服役在海軍東海艦隊。1977年在《前線報》發(fā)表散文處女作《橄欖島上的金絲燕》。以后在《解放軍報》, 《人民海軍報》,《浙江日報》,《寧波日報》,《福建日報》,《文學(xué)青年》,《青春》等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評論數(shù)百篇。長篇報告文學(xué)《海上猛虎》,1988年由上海百家文藝社出版,20年后,中國文化出版社再版。作品先后獲得過特等獎,一等獎 ,二三等獎多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