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三年祭
——云端的思念
作者/池征遙
01
三年前,我在網上設云祭,追思懷念亡故的父母先輩,寫有古風詩《數字清眀》如下:
二維碼掃松楸雨,云端素燭飄搖。AR碑拓舊時謠。靑鸞棲數據,白蝶出銀橋。
忽見慈母針線盒,全息投影如潮。指尖輕觸淚痕消。流年存硬盤,記憶永燃燒。
清明雨落,思念成河。每一滴雨,都似我們對他們無盡的想念。我含淚告訴他們,人間的繁花又開了,可我只能從記憶中尋找他們溫暖的身影。我多么希望還能聽到他們的嘮叨,感受憐愛,哪怕再給一次擁抱 。一切都成過往,惟愿他們在天堂一切安好。
又是一年清明至,可以想象,墳前的草枯了又綠,我又長了一歲,年近古稀,再也不能前去看望他們了。曾經覺得歲月漫長,有他們在,我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如今,他們成了我心里最深的牽掛和最痛的思念。如今我真的老了但更加想念他們,經常潸然淚下。
清明時節,微風帶著我的思念飄向遠方。我曾無數次在夢里與他們重逢,醒來卻老淚縱橫。每當看到別人一家團聚,心里的孤獨和思念就愈發濃烈。我常跟自己說,失去的親人再也回不來了,帶著他們的期望好好生活吧。愿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沒有病痛,沒有煩惱和憂傷。
02
網絡彼端的清明已成現實。第二年云祭我寫有古風詩《訴衷情》如下:
苔紋蝕透舊碑紅,雨線繡時空。
AR重構慈母笑,褶皺綻春風。
硅基憶,量子瞳,數據虹。
斷腸字節,在云端處,永續重逢。
清明的風,帶著絲絲縷縷的哀愁,輕輕撫過歲月的窗欞。回憶過去,我們都會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踏上熟悉的小路,往那一方寧靜的墓園,看望已故的親人。然而現在,我們也老了,步履維艱,出遠門都成了奢想。只能在電腦和手機手指輕點,在網絡祭奠平臺上,開啟跨越時空的思念對話。
記得第一次云祭,當我打開網頁,看著那一個個虛擬的祭品選項,心中滿是忐忑。我不禁自問,雙親和先輩,你們能夠理解接受嗎?習慣了在你們墓前清掃落葉、敬獻鮮花,這樣隔著屏幕的緬懷,是否太過冰冷?
但當我上傳你們的照片,那熟悉的笑容瞬間映入眼簾,記憶的閘門就此打開。往昔的點點滴滴如潮水般涌來:年幼時有他們的呵護是幸福的。記得有一次我因頑皮被意外燙傷,母親徹夜未眠,守在床邊一月之久才痊愈,至今仍覺得她那溫柔的手還在輕撫我的額頭。后來我長大了應招進藏來到父親身邊,第一個晚上他用熱水給我洗了腳,為我暖被窩,我看到他多次流淚。他說“三一仔,爸爸很早離開你們,沒把家照顧好,對不起呀,讓你們吃了不少苦,從今以后所欠你們的我都要給補上。”他和天下父母一樣望子成龍,為了讓我學到知識,給我搜集到許多古舊書籍,還在書店里買了許多書。父母不在,年長的姐姐哥哥成了我的依靠,那些平凡日子里的深情,從未因時光流逝而褪色。
我在網上點燃蠟燭,那閃爍的微光,恰似他們曾經給予我的溫暖與希望,從未熄滅。獻上虛擬的鮮花,花香雖無法真正飄散,但我知道父母親人在另一個世界,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心意。就像小時候,我用稚嫩的雙手采摘路邊的野花送給他們,他們眼中滿是欣慰與疼愛。
其實,無論以何種形式緬懷,愛與思念都不會改變。網絡祭奠,不過是時代賦予我們的新方式,它讓遠在他鄉、無法親臨墓地的人,也能寄托心中的牽掛。父母親人一生都在為我們付出,他們最大的心愿,不過是我們都幸福快樂。如今,我以這種方式表達思念,相信他們定能理解,也會為我的安好而欣慰。
在這虛擬又真實的網絡祭奠中,我與他們進行著一場靈魂的對話。我傾訴著生活的瑣碎,分享著每一份喜悅與悲傷。我知道,他們雖已遠去,但愛從未缺席。正是這樣,我帶著這份跨越生死、穿越屏幕的愛,勇敢地走過了一年又一年,用自己的努力和奮斗的成果來回報。
03
乙巳年的清明節,我和以往一樣在云端祭奠親人,并寫有古風詩《感恩》如下:
像素松楸雨。苔深吞碑礎。瑤臺相望合歡處。
嘆硅玉溫存,記憶裂作星無數。云祭燃香炷。任數據流螢,穿梭今古。
事后靜思,每年我們清明祭奠的是什么?深入思考豁然明白了一句話,正是在時光褶皺里打撈存在的錨點。
敦煌文書中有一卷唐代的《祭驢文》,戲謔文字間藏著最莊重的生命觀照。當我們手執艾草擦拭碑文時,擦拭的何嘗不是歲月包漿里的生存密碼?清明這場綿延千年的儀式,實則是中國人對存在本質的永恒勘探。
清明的雨絲像歷史的針腳,將生者與逝者縫合在同一片天空下。甘肅武威漢墓出土的《儀禮》簡牘中,詳細記載著漢代人“春祠”的程式:三獻醴酒,九叩首,青煙里升騰的是對時間秩序的敬畏。而今人點燃電子蠟燭時,延續的不僅是《周禮》“以祀禮教敬”的儀式外殼,更是對生命坐標系的重新確認——那些被二維碼轉譯的思念,如同居延漢簡上的戍卒家書,在數字洪流中倔強地標記著“我曾來過”的存在宣言。
碑文是最古老的存儲器。陜西碑林里的《大秦景教碑》用敘利亞文與漢文雙語鐫刻,恰如當代人在云祭奠平臺切換著文言與代碼。當AR技術復原碑文風化的筆觸時,我們觸摸到的不僅是祖先名諱,更是《考工記》中“天有時,地有氣”的造物哲學。就像馬王堆帛書上的星占圖,今人在虛擬供品中擺放的每個像素,都在重構著“死生亦大矣”的宇宙認知。
清明真正的祭品是時間本身。王羲之在蘭亭修禊時感慨“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這種跨越千年的對視,在VR掃墓技術中獲得了新解。當年輕人用區塊鏈技術存證家族故事時,他們延續的何嘗不是青銅器銘文“子子孫孫永寶用”的古老誓約?敦煌莫高窟第158窟的涅槃佛,以微笑面對信眾的悲泣,啟示我們清明不應是單向度的哀悼,而是《周易》“窮則變,變則通”的生命頓悟。
在西安大明宮遺址公園,考古學家發現唐代清明宴飲的殘盞上,竟刻著波斯風格的連珠紋。這提醒著我們:每一次祭奠都是文明基因的重組實驗。當我們在數字空間點燃素燭,那些流轉于光纖中的思念,正以量子糾纏的方式,續寫著《詩經》“維桑與梓,必恭敬止”的文化基因。清明祭掃的終極意義,或許就藏在這永恒的變與不變之間——如同三星堆青銅神樹,在斷裂處生長出新的文明枝椏。
04
古今文人常把清明當作一場穿越千年的文學行旅。當杜牧筆下的細雨浸透當代人的衣襟,當蘇軾夢中的松崗長出數字化墓碑,這個節氣便在語言的褶皺里搭建了一座生者與逝者的鵲橋。那些被時光漿洗過的詩句,恰似敦煌藏經洞的麻紙殘卷,在斷裂處生長出新的文明枝椏。
有人說,清明的骨骼里生長著兩種時令:一種是“桐始華,田鼠化為鴽”的自然節氣,另一種是“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的人文節日。王禹偁在寒窯里寫下“無花無酒過清明”,將困頓化作禪意;黃庭堅面對“野田荒冢”時,卻看到“雷驚天地龍蛇蟄”的磅礴生機。這種矛盾統一的美學張力,恰如敦煌壁畫中的飛天,在哀婉的經變故事里舞出生命的歡愉。
有人說,清明的生死對話在詩行間完成了轉譯。如張先凝視“中庭月色正清明”,發現楊花過影的虛無美學;陸游在臨安春雨中頓悟“素衣莫起風塵嘆”,將宦海沉浮化作歸家的澄明。最動人的莫過于高翥筆下“夜歸兒女笑燈前”的日常圖景——當祭掃的悲慟歸于檐下燈火,死亡便不再是終結,而是生命長卷中的留白處。這讓人想起莫高窟第158窟的涅槃佛,嘴角含笑注視眾生悲欣。
有人說,清明真正的內核是渡人渡己。當我們在直播鏡頭前擦拭祖先的虛擬墓碑,當AR技術復原故人音容,清明這個古老節氣正經歷著鳳凰涅槃。那些沉淀在詩句中的“路上行人欲斷魂”的蒼茫,與元宇宙中的數字供品,共同編織著文明的經緯。或許正如敦煌文書里的《祭驢文》,在戲謔文字間藏著最深的悲憫——清明真正的內核,從來不是祭奠的形式,而是“賢愚千載知誰是”的生命叩問,是讓每個靈魂在歲月的長河里找到歸渡的舟楫。
有人說,當代人正以新的語法續寫清明。如江西婺源的油菜花田里,無人機攜著電子經幡盤旋而上;云祭奠平臺的燭火圖標后,藏著程序員編寫的往生咒代碼。這并非對傳統的背叛,而是對“慎終追遠”精神的數字化轉生。就像敦煌遺書中的《茶酒論》,在嬉笑怒罵間完成儒釋道的思想碰撞。今天的清明已在二維碼與艾草香交織中,重構著中國人的精神原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