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春花半城詩
王國成
南京的春天,被櫻花大道,桃花大道,郁金香大道,海棠花大道,紫荊花大道,月季花大道,二月蘭花海,木繡球花徑,薔薇花巷點靚。
當春風掠過明城墻,苔痕吹得濕潤,也吹醒了老門東沉睡的杜鵑。沿著剪子巷的青石板路走去,忽見城墻腳下綿延數百米的杜鵑花海,仿佛是誰打翻了胭脂盒,將朱紅、深紅、淺紫、粉白潑灑在城垣的褶皺里。花枝從高處的棧道傾瀉而下,又在低處的坡地翻涌成浪,如彩綢纏繞著古墻,又如霞光墜入人間。晨霧未散時,園林工人在花間噴灑水霧,花瓣上凝著細碎的露珠,日光一照,整片花海便成了流動的琉璃,晶瑩剔透,恍若仙境。
有位老者,拄杖而立,說這杜鵑原是山野的精靈,喚作映山紅,而今卻與六百年的明城墻相守?;ò曷湓诔谴u的縫隙里,磚石上,模糊的銘文,隱約可辨,是洪武年間的工匠姓名。杜鵑與城墻,一柔一剛,一艷一樸,竟在這暮春時節,譜寫了一曲無聲的對話。
老門東的杜鵑,開在歷史的褶皺里。三國時,這里已是聚落炊煙。明初,商賈云集,文人墨客,醉臥秦淮河畔。老門東一帶,繁華不輸夫子廟。馬頭墻下,絲竹聲與叫賣聲交織,青石板路上,印著往來車馬的轍痕。清末亂世,城南凋敝,老門東褪去錦繡,成了尋常巷陌。殘破的院落里,紫藤爬過漏窗,杜鵑在墻角寂寂生長,守著城南最后的煙火。直到2013年,這片沉睡的土地被重新喚醒。修復后的老門東,木格窗欞重現雕花,石牌坊上刻著楹聯:“市井坊間盡染六朝煙水氣,布衣將相合書千古大文章?!毕镒由钐帲咸僖琅f纏繞老屋,只是屋檐下多了咖啡館的香氣。舊時糧倉,化作影樓,油紙傘與漢服少女的身影,讓戴望舒的《雨巷》從詩行中走出,成為游人鏡頭里的驚鴻一瞥。
杜鵑花盛開季節,老門東總是熱鬧非凡。攝影者架起三腳架,等待黃昏的光線將花海染成金紅。穿漢服的姑娘,執團扇輕搖,鬢邊簪一朵杜鵑,與古墻合影時,衣袂被風掀起,仿佛畫中人在花間復活。孩童舉著糖畫奔跑,甜香混著花香,散在巷子里。一位銀發老人,坐在花旁的長椅上,喃喃道:“從前這里哪有棧道?只有野花開得瘋,孩子們摘了插在瓦罐里,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話音未落,一群學生嬉笑著從他身旁掠過,舉著手機直播:“看!南京的春天在這里最濃!” 花海盡頭,城墻根下,立著一塊石碑,刻著剪子巷54號。有人駐足細讀,方知此地曾是明代織造局的舊址。杜鵑的根須扎在往事的土壤里,花瓣卻向著未來舒展。
杜鵑的花期,不過月余,但,老門東的春天從未落幕。紫藤謝了有薔薇,薔薇凋了有木香,四季的花事如接力,在城墻下編織斑斕的錦緞?;ń硞冋f,這里的植被依古法搭配,“高、中、低三層錯落,季季有花,日日生色”。而更深層的匠心,在于讓花木與歷史共生——杜鵑的紅,映著明城墻的灰;紫藤的紫,襯著馬頭墻的白。一花一木,皆是城南千年文脈的注腳。
黃昏時分,夕陽將城墻的影子拉長,花海漸漸褪去艷色,化作溫柔的暗紅。游客散去,唯有幾只晚歸的雀鳥在枝頭跳躍,啄食殘瓣。忽見一位畫家支起畫板,蘸一筆朱砂,將最后一抹春色留在宣紙上。他低聲吟道:“花開花落尋常事,偏是城南惹人癡。”
如今的南京人,早已將老門東的杜鵑視為春日的信使。花謝時,園林工人會修剪枝條,培土施肥,待來年再續繁華。而城墻外的秦淮河水,依舊靜靜流淌,倒映著兩岸的燈火與花影。當我們的孫輩漫步于此,或許會看到更繁茂的杜鵑,花枝攀上更高的城垣,棧道蜿蜒至更遠的山坡。那時的老門東,仍是古建筑與花海交織的畫卷,但磚縫里或許多了智能灌溉的細管,AR技術讓消失的織造局在花叢中重現??萍寂c古韻交融,歷史與未來對望,而杜鵑依舊紅得灼眼,像一封未寫完的情書,年復一年,寄給這座城的春天。
我忽然覺得,老門東的杜鵑,是南京城的詩魂。它開在明城墻的傷口上,卻用絢爛治愈了時光的裂痕;它聽過六朝的悲歡,卻只將故事化作花瓣,輕輕落在游人的肩頭。來年春風再起時,愿你我依舊在此相逢,看花如舊,城如故;人間美好,春光里。(文:原創;圖:自拍。)
作者簡介
王國成,寧波人,現居南京。1974年至1991年服役在海軍東海艦隊。1977年在《前線報》發表散文處女作《橄欖島上的金絲燕》。以后在《解放軍報》, 《人民海軍報》,《浙江日報》,《寧波日報》,《福建日報》,《文學青年》,《青春》等報刊雜志發表小說、散文,詩歌,評論數百篇。長篇報告文學《海上猛虎》,1988年由上海百家文藝社出版,20年后,中國文化出版社再版。作品先后獲得過特等獎,一等獎 ,二三等獎多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