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蔭絮語(外一篇)
徐業君
走到山門時,紫荊花正簌簌地落。三十年前新栽的樹苗如今已亭亭如蓋,枝椏間漏下的碎金還是舊時光的模樣。我扶著赭色石柱深深吸氣,草木蒸騰的潮潤里,恍惚又看見那個青衫單薄的異鄉人,在朝露未晞的清晨第一次叩響大山的門環。
那時的石板路比現在更陡些。晨霧還裹著荔枝林的甜腥,挑著扁擔的客家阿婆踏著芒鞋從我身邊掠過,竹筐里新摘的楊桃滾落兩顆,在青苔斑駁的階前蹦跳成明黃的鈴鐺。如今那些被草鞋磨出凹痕的石階已覆上塑膠步道,而轉角處那株古榕仍在,垂落的氣根像凝固的時光琴弦,輕輕撥動就會落下滿地的呢喃。
半山腰的木棉還是開得那樣烈。記得當年總愛把褪色的工卡別在枝椏間,看猩紅花瓣跌進深藍制服的口袋。此刻斜倚樹干的銀發老者,衣襟上別著的木棉花竟與記憶中的殷紅重疊。風過時簌簌作響的不止新葉,還有銹蝕在年輪里的舊時光——那個總在周日清晨來寫生的姑娘,畫板邊總擱著用報紙裹住的腸粉;總在涼亭里唱粵劇的老伯,水袖輕揚時會驚起竹叢里的畫眉。
新建的觀景臺把城市天際線推得更遠。玻璃幕墻切割著云絮,當年需要撥開芒草才能窺見的鹽田港,如今在無人機視角下不過掌上沙盤。但山澗仍是舊相識,繞過鳳尾竹的伶仃瘦影,在覆滿青萍的潭面繡出粼粼的紋路。蹲下身撩水,三十年前的月光突然從指縫溢出來,那個坐在潭邊啃冷饅頭數星子的夜班青年,與此刻掬水洗面的老者,在漣漪中交換了會心的眼神。
暮色漫過相思樹林時,山道上亮起星子般的夜燈。歸鳥掠過逐漸模糊的碑亭,晚風送來兒童樂園隱約的笑語。石凳上依偎的情侶或許不知,他們身下的花崗巖還沁著某個異鄉人午夢的余溫。我輕輕摩挲口袋里的老人證,塑封照片上的笑紋里,藏著半生山海與這座青山私語的密碼。
下山時遇見幾個穿校服的少年,他們舉著手機追逐流螢的背影,與記憶中那個攥著皺巴巴地圖找路的年輕人,在某個時空的褶皺里悄然重合。山門處的電子屏閃爍著"歡迎回家",紫荊花瓣依舊紛紛揚揚,落在不同年代的肩頭。
谷雨雨
谷雨時節的雨總帶著幾分纏綿。晨起推窗,檐角懸著的銅鈴被濡濕了嗓子,叮當聲像浸了水的綢子,軟軟地垂在青磚灰瓦間。我披了件薄衫往田埂去,草葉上的露珠還未醒透,在晨光里搖搖欲墜。
雨是午后開始落的。先是幾滴試探著敲打竹笠,忽而就密了,像春蠶啃食桑葉的細響。田壟間蒸騰起薄霧,麥苗兒吸飽了雨水,葉尖兒簌簌地抖,把新綠抖成層層疊疊的浪。老農們早躲進茶寮,獨留我與這漫天的銀絲對酌。雨水順著蓑衣紋路淌成溪,腳邊的紫云英仰著臉兒接飲天降的乳汁,淺紫色的裙擺沾了泥,倒更顯出水靈靈的嬌憨。
記得兒時祖父教我辨節氣雨。他說清明雨是繡娘的銀針,立夏雨是莽漢的拳頭,唯獨谷雨這雨,是觀音楊柳枝灑的玉露。那年我貪玩淋了透,祖父卻笑說這是吉兆,濕了布鞋能踏出豐收的路。果然那年秋收,打谷場上的稻粒兒堆成了金山,金燦燦的晃人眼。
雨腳漸疏時,聽得遠處蛙鳴此起彼伏。田埂上的艾草經了雨洗,苦香愈發清冽。竹篩里晾著的雨前茶芽,此刻該是蜷縮成碧玉般的小舟了吧?忽見鄰家小童赤著腳在雨里瘋跑,紅肚兜像團跳動的火焰,驚起水洼里棲著的白鷺,撲棱棱掠過新插的秧田,翅膀尖兒撩起一串水珠子,在暮色里碎成星星。
歸家路上,見著村頭老槐樹發了新枝。雨水順著百年皴皺的樹皮蜿蜒,像在續寫去年的年輪。瓦罐接滿的雨水,祖母說要留著煮新采的茵陳,說是谷雨的水最養肝脾。暮色四合時,檐溜滴答聲里,恍惚又聽見祖父的煙袋鍋敲著竹椅,絮絮說著:這雨啊,是老天爺給莊稼漢熬的濃湯,喝了整年都熨帖。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