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

 

作者：贠靖

 

最近看到一期森林北與麥子.馬麗婭姆對話的視頻，深為感動。

麥子.瑪利亞姆是中國著名登山家，麥子莊園民宿創始人，也是中國首家“民間登山歷史館”的創建者，被稱為“珠峰玫瑰”。

之前我曾看到過一則報道，在新疆烏魯木齊南山風景區的板房溝，有一座叫麥子莊園的民宿，主人是一位來自昌吉回族自治州的新疆姑娘——麥子.馬麗婭姆。

當造訪者誤打誤撞走進莊園時，看見她正在為一群游客講解登山裝備。她身材瘦俏，瓜子臉，腰系一條花圍裙，兩個麻花大辮從耳旁垂落于雙肩前。外貌雖然普通，但她卻有一雙能夠洞穿一切的大眼睛，清瘦的雙手托起登山專用手杖，用標準的普通話講解著，渾身散發著果敢堅毅的氣質。

“攀登珠峰是人類對自然的不斷探索 ，一直向前，永不退縮，體現的是敢為天下先的意志品質……”她在給游客講解這些的時候，雙目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仿若自己又回到了2019年5月22日14時35分，以她為首的珠峰玫瑰女子登山隊親手將五星紅旗插上了珠穆拉瑪峰最高峰的那一刻！

視頻中森林北侃侃而談：“前兩天去南山民宿拜訪了一位朋友，我稱她是征服過高山的女人，十年服務珠峰，又三年成為珠峰首位登山隊隊長，經歷過雪崩地震，也遭遇了一些不平等的對待。無數次和死亡擦肩而過，現在又回歸到山里過起了田園生活。當我們還在焦慮三十歲想成為誰的時候，這個在生死線上橫跳過的女人，正哼著木卡姆往烤包子爐里添炭。巔峰和煙火在她眼里，似乎就是不同海拔的呼吸方式而已。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關于她的故事。”

在麥子.馬麗婭姆的中國民間登山歷史館，紅色的磚墻，黑色的碳爐，橘紅色的沙發，一切是那樣的靜謐而有質感，就像是一幅油畫一樣，陽光從窗欞傾瀉進來，靜靜地灑在面前的小方桌上。

森林北和麥子面對面坐著，她們一邊喝著茶，一邊聊著登山的故事。

森林北問：“你離死亡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時候？”問完這句話，她才察覺有些突兀，下意識地咬了一下嘴唇。

麥子.馬麗婭姆穿一身淺灰色的絨衣，頭上扎一根馬尾巴，束著白色的發卡，看上去精神抖擻。

“2015年尼泊爾大地震，珠峰雪崩。當時死了29個人。先是強烈的氣浪沖擊，后是可怕的雪崩，被埋掉。”麥子.馬麗婭姆說：“后來才知道四根肋骨斷裂，七處骨裂。那一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只沒有受傷的手，盡量往上伸去。”她說著將手舉起來，比劃著：“手指尖，能感覺到有風速。”

森林北：“等了多長時間？”

麥子.馬麗婭姆：“大概也就二三十分鐘，不到半個小時吧。哎，這時有人在上面把我的手指動了動”。她抬起頭，有些動情地看著森林北，眼里閃著驚喜的亮光：“就這么一點點抓住了。在他抓住我手指的一霎間，你知道嗎，那種電流真的比愛情的電流還刺激。”她臉上泛著一絲紅潤：“真的比愛情的電流還刺激！然后，他把我臉上的東西，把雪用手扒掉后，喊了一聲：麥子——你知道嗎，那一刻，我感到眼前是那樣的透亮，我又活過來了！”

森林北：“很多人說，人在最極端的情況下，才能看到人性的本質，是這樣嗎？”

麥子.馬麗婭姆：“登山之所以殘酷，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我們要與大自然搏斗，另一方面，我們還要跟人性搏斗。”

森林北：“在這個過程中，你看到人性的真相了嗎？”

麥子.馬麗婭姆：“太多了。這樣說吧，就算是一個流氓登頂珠峰，那也是一個登上了珠峰的流氓。2019年我帶著中國女子珠峰登山隊正在攀登，發生在我眼前的一件事，令我感到至今難以忘記。因為我們面對的是垂直海拔，上面是另外一個我們隊伍里面的女孩子。她的上面還有一個男性登山者。這個女孩子攀登的速度比較快，她想要超越那個男的。這個時候她必須要打開一個保險，扣上去之后，才能打開后面的保險，不然的話就會掉下去。那這個女孩子呢，她把上面第一個保險打開之后，遞給了上面的男子。按說，看到她想超越你的時候，保險遞到你手上，第一個反應就是幫她拿上。”

麥子說著緊握了一下拳頭，臉上露出生氣的神情:“你猜這個男的怎么著？他直接把女孩遞過來的保險給摔了！”

森林北聽得瞪大眼倒吸了一口涼氣。

麥子.馬麗婭姆身子往前傾了一下，接著說：“你要知道，他那一摔，在高空的沖擊力是很強的。他這么一摔，有可能這個女孩子被帶一下就會掉下去，眼睜睜的從八千米掉到C2六千米！我在攀爬的時候，有時也遇到一些被超越的情況。因為女的頭發比較長，很多時候，后面男的速度比我快，他想超過我，就抓住我的辮子，直接把自己的保險打開以后，拉著我的頭發，就上去了。上去之后，他回頭給我一個手勢！”

森林北看著麥子：“為什么會遇到這樣的人啊？”

麥子.馬麗婭姆：“奇怪吧？誰說登上珠峰以后，人性就會變得高貴而純潔？在很多人眼里，珠穆朗瑪，就像是潔白的哈達，它是圣潔的，是地球之巔，勇敢者心之所向。因為站在那里，可以觸摸到星辰。其無與倫比的高度和威嚴，聳立在世界的最高處，令人敬畏而向往。但并非每一個心靈面對珠峰都會得到洗滌，怎么怎么樣。有時你會感到很無語。人性真的很復雜，在大自然面前，你是什么樣的人就是什么樣的人。”

森林北：“那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當初為什么要去選擇登頂珠峰？”

麥子.馬麗婭姆：“是因為我們的楊春風隊長。”她的臉上爬上一絲傷感：“在2014年之前，我從未想過要去登頂珠峰。因為在很多人看來，那些登山者全是傻瓜。他們會說，就讓傻瓜去登山吧，我們在下面看著就行了。我也比任何人都知道登峰有多危險。我從登山隊的后勤走到了前線，是因為發生了一場重大的變故。2013年6月23號這一天，我們的楊春風隊長在巴基斯坦遭塔利班武裝襲擊不幸身亡。他也是新疆人，曾做過多年的中醫，并開過一段時間的診所。后來成為高山向導，民間登山運動的倡導者和開拓者。他曾成功登頂11座8000米以上高峰，包括珠峰、馬納斯魯、道拉吉里、洛子峰、迦舒布魯姆I、迦舒布魯姆II、安納普爾納。在楊春風隊長遇害后，大家要我做隊長。要知道你統領的那些人，是世界上最強悍的男人！做這個隊長，你必須要登上珠峰，要讓他們打心眼里服氣。”

森林北：“登頂珠峰大多數是以男性為主導。很多媒體也都將關注點聚焦在男性這個話題上。你怎么看待這個性別的差異？”

麥子.馬麗婭姆：“在我們這個行業，感觸最大的就是，一邊得到的是男人的幫助，一邊也被他們所迫害。這個迫害是指什么呢，是對女性的歧視，這是其一。其二，你不能太強悍。你要是太強悍，太優秀了，他們就會打壓你，不允許你超越他們。有些骨子里的東西是很難改變的。因為在他們看來，你做到了他們沒有做到，就是對他們的羞辱，是他們所不能容忍的。”

森林北：“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麥子.馬麗婭姆：“他們覺得這應該是男人要完成的事情。結果一個女孩子過來，一下就完成了。這對他們來說多傷自尊啊，挺沒面子的。有時，為了捍衛男人的尊嚴，他們甚至會采用一些下三濫的手段來攻擊你，往你身上潑臟水。比如，有人就曾經說我2016年登頂是假登頂，并沒有登頂。說這話的絕對不是平民老百姓，而是我的同行。還有一些風言風語，對我的傷害非常大。說什么千萬不要跟麥子登山哦，她就是個掃把星，她走到哪，哪就會死人。你知道這話對我的傷害有多大，我聽了心里有多痛嗎？散布謠言的是我的同行，男性同行。他們很了解我，就是因為我做到了他們沒有做到的事情。”

森林北：“我覺得高山它好像不會在乎你是誰，它永遠都是屹立在那里，意義都是你自己賦予的。還有，萬物皆有靈性，大自然就是一個磁場。人在面對大自然的時候，其實是有回應的，我們想要做什么大自然會給我們一個回應。所以當你面對那座高山的時候，高山會給你帶來回應嗎？”

麥子.馬麗婭姆：“既然你談到這個話題，那我們就說說它吧。其實我也有這種感覺。在每次登山的時候，都會感到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著：加油，加油，別松勁，再加把勁就上去了！我感覺和山峰之間有一種默契，它身上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吸引著我。在我感覺最艱難的時候，它一直在鼓勵我，才使我沒有放棄，一步步登上高峰。還有，作為一個登山者，有些事情我一點都不忌諱。這就是登山越久，心里越很害怕。我現在就是這樣的，激流勇退。以前我老覺得自己運氣好，但人到中年以后，體力各方面都有變化。我知道我的好運氣，我遲早會用完它。我們之前受的教育一直在告誡我，做任何事都要理智。在大自然面前，你最好要相信自己的第六感，直覺已經很準確告訴我，當感覺不佳的時候，就要選擇離開了，它很準確。盡管有萬般不舍”

森林北：“其實，告別登山，對你來說也是一個新的開始。你創辦這間中國民間登山歷史館，是想傳達什么樣的精神嗎？”

“是的，人就是要有一種精神。”

麥子.馬麗婭姆起身往展館里走去，邊走邊指著一旁玻璃櫥窗里掛著的照片和登山隊員穿過的登山服、登山用品介紹道：“你看，這些是不是都閃爍著一種光輝？它們不光是對所有民間登山者登山歷程的一個記錄，也是我們大多數中國人骨子里那種不屈不撓的精神寫照。”

在展館里還陳列了九位中國在境外攀登八千米高峰犧牲的民間登山者的遺物。麥子.馬麗婭姆說：“在我的心里，他們都是英雄，是中國人的驕傲。”作為一個登上過珠峰的女性，我覺得，女性要實現自身攀登高峰的目標，就得比男性付出更多的東西，并且要跨越人性的障礙。這很重要。”

麥子.馬麗婭姆繼續往前走著，她的眼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還有就是堅持。只有堅持才能到達頂峰，才能看到最美的風景。”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