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清別墅:三個人的院子
文/王廣東
香山南麓的雙清別墅,是座被年月泡透的老院子。自乾隆年間起,先后住過三撥人,各有各的故事流轉。青石板上的凹痕如年輪層疊,每道紋路都嵌著不同時代的履痕——深的淺的,皆成了院中景致。
乾隆的泉眼
乾隆十年,皇帝在香山修園子。那日他信步石板路而上,皂靴在青苔上打滑,索性褪去皂靴赤足而行,任涼津津的泉水漫過腳趾。巖壁下兩股清泉咕嘟冒泡,竹影在水面晃得人眼暈。
隨從捧來新茶,他啜一口:“這水沏茶,帶松針的清苦,比宮里的水還好?!毖粤T命人取來筆墨,就著泉水研墨,在巖壁上寫下“雙清”,字有三尺見方,筆鋒沉厚。
他常將石桌搬到池邊,鋪紙時需用銅鎮紙壓平四角,生怕風把宣紙吹進水里驚了游魚。有回剛寫下“松間乳竇落巖阿”,一條紅鯉甩尾濺起水花,墨點染在“阿”字右下角。他笑罵“這尾魚倒會添亂”,卻不惱怒,擱筆繼續書寫。
六角亭的柱子上,有個指甲蓋大的凹痕,是他倚柱觀山時指尖磨出的印記。他在此寫了二十多首詩,每首末尾皆蓋小印,印泥混著泉底細沙,顏色暗些,卻在巖壁上留存了百年。
咸豐十年遭逢大火,松塢云莊燒得只剩斷壁殘垣。守園人后來發現,“雙清”二字非但未毀,反倒更清晰——火烤后的巖壁呈焦黑色,獨字青灰,筆鋒轉折棱角分明,恍若刀刻。有人說這是天護圣跡,其實不過是巖石遇火,礦物成分不同罷了。
熊希齡的藤椅
1917年順直省大水,熊希齡辭去北洋政府總理之職,變賣北京府學胡同宅邸與熱河田產,籌得十二萬兩白銀,于乾隆舊墅遺址籌建慈幼院。他深知教育是立國之本,甚至將夫人陪嫁的金鐲子暫存當鋪,只為湊足籌建費用。
1920年9月1日開學,首批收容86名災童。他親書“雙清”匾額懸于院門,據《香山慈幼院院史》記載,其對師生言:“乾隆題‘雙清’,一為泉清,二為心清。我輩辦學,當以清白之心育清白之人?!?/p>
西屋書房內,他常用一張竹藤椅,藤條因常年坐壓而凹陷,椅面右側留著拇指大小的磨痕——那是夜間批改作業時,右手拇指習慣性抵著藤條所致。
1921年秋,李大釗到訪,二人圍坐煤油燈旁,就著涼茶討論平民教育。此時距中國共產黨成立僅半年,李大釗正將馬克思主義教育理念引入實踐。他翻開算術課本,指尖劃過“人”字:“單寫撇捺不算數,得讓孩子知道,這撇是握鋤頭的手,捺是踩犁耙的腿?!?/p>
熊希齡次日即增設手工課,從長辛店機廠請來技工,教學生用舊鐘表零件組裝滑輪,金屬齒輪在木桌上滾得嘩啦響,他站在一旁數著:“三個齒對五個齒,糙米就能磨成細面?!?/p>
1937年7月,日軍空襲北平,炸彈落于香山附近。當時他正指導學生拓印“雙清”石刻:先以鬃刷蘸清水潤石,鋪白色宣紙,再用拓包蘸松煙墨輕輕捶打。
爆炸聲震落拓包,墨汁在未干的宣紙上洇出不規則塊面。見孩子們躲在石桌下,他蹲身撿起拓紙:“這墨漬像不像鐵鳥?等你們長大了,要讓鐵鳥肚子里裝的不是炸彈,是咱們慈幼院磨的面粉?!?/p>
說著用狼毫筆在塊面兩側勾出平直的機翼輪廓,“就像這樣,翅膀寬了,裝的糧食就多。”此時慈幼院已籌備南遷,這批拓印的“雙清”圖紙,后來隨師生輾轉至湖南芷江,成為戰亂中守護文化火種的象征。
毛澤東的搪瓷缸
1949年3月25日,毛澤東率中共中央遷駐雙清別墅。他居住的東廂房內,陳設極為簡樸:一張紅漆剝落的榆木桌,桌面擺著豁口搪瓷缸,內壁茶漬厚結,旁邊置放美制煤油燈,玻璃罩因長期使用泛黃,燈座邊緣殘留煙熏痕跡——那是徹夜起草電文所致。據警衛員回憶,他每日工作至凌晨,常就著腌蘿卜喝小米粥,筷子在缸沿敲出輕響。
4月20日,國民黨政府拒絕簽署和平協定,毛澤東于桌前起草《向全國進軍的命令》,鋼筆尖在電報紙上沙沙作響,“堅決、徹底、干凈、全部地殲滅中國境內一切敢于抵抗的國民黨反動派”一句旁,留有淡淡墨漬。該命令于次日凌晨發布,成為百萬大軍橫渡長江的總號角。
次日凌晨,前線急電送達,他在電文空白處批注時,筆尖不慎劃破紙張,遂取膠帶粘貼,繼續校改。當日17時,百萬大軍強渡長江,他在六角亭閱畢戰報,將電報折好揣入軍裝口袋,山風掀起桌上《人民日報》,頭版“南京解放”四字被陽光照得發亮。
5月1日,宋慶齡受邀來訪。因山路濕滑,他命警衛員砍松木枝鋪于石階,自己提前半小時立于院門等候。二人在石桌對坐,宋慶齡見磨盤邊野菊叢生,笑問:“此處花木何人所植?”他答:“熊先生辦慈幼院時栽的,前人栽花,后人得蔭,都是為百姓的事?!蔽绮蛡渲∶字唷㈦缣}卜,他說:“在延安時,戰士們靠此物充饑,如今條件稍好,仍不能忘本?!?/p>
午后,他在房內校訂《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草案,用紅藍鉛筆在“民族區域自治”“耕者有其田”等條款下劃橫線。宋慶齡湊近細看,指尖停在“廢除封建土地所有制”一行:“中山先生當年講‘平均地權’,臨終前還惦記著‘耕者有其田’?!彼畔裸U筆,望著窗外放生池:“先生走了二十年,田還在地主手里。咱們寫進綱領的,下個月就要變成現實——南下的工作團,正帶著土地證準備進村子?!贝藭r距《共同綱領》正式通過僅4個月,新中國的土地改革即將拉開序幕。
傍晚送別時,見池內睡蓮初開,他對警衛員說:“摘兩朵,裝入搪瓷缸,隨信寄給前線部隊,就說北平穩當,讓同志們安心打仗。”
現在的院子
乾隆題刻“雙清”仍在西壁,“清”字三點水旁因泉水浸潤,比石面深著半分——二百年前他赤足戲水時,或許正是這汪清泉漫過筆尖,讓墨色在巖壁上洇出了三分透涼。字跡邊緣的裂紋里,隱約嵌著細沙,像極了他當年蓋印時混著泉底細沙的印泥,至今未褪。
熊希齡的藤椅還在西屋窗下,藤條凹陷處凝著層淺褐包漿,右側椅面的拇指磨痕,恰能對上1937年那個暴雨夜——他握著拓包教孩子勾劃“鐵鳥翅膀”時,拇指抵著藤條的力度,至今仍在木紋里沉睡著。石案上那把鬃刷斜倚著,刷毛沾著星點松煙墨,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握起,在宣紙上重現“雙清”的筆鋒。
毛澤東的搪瓷缸擺在舊桌上,杯口豁口邊緣泛著溫潤的光,與1949年警衛員描述的“敲出輕響”分毫不差。枕頭下的鉛筆露出半截,筆桿“新華書店”的字樣已模糊,木質握痕卻深如刻刀——當年校訂《共同綱領》時,他指尖轉筆的弧度,早把這截鉛筆磨成了時光的印章。
放生池的泉眼依舊咕嘟冒泡,水面倒映著六角亭的影子。乾隆觀魚的石桌、熊希齡拓印的石案、毛澤東閱報的亭柱,在波光里疊成三重剪影。池底新置的鵝卵石間,幾尾紅鯉擺尾,驚起的水花掠過石面,恍惚又是1745年那尾濺墨的游魚,1937年那架畫在拓紙上的“鐵鳥”,1949年那頁被陽光照亮的“南京解放”。
山風掠過檐角,“雙清”匾額輕輕搖晃,門墩石上“香山慈幼院”的刻字雖已漫漶,“民國十年”的落款卻清晰如昨。這院子里的人來了又走,不變的是泉眼的清、石板的潤,還有刻在器物里的心思——就像乾隆的墨、熊希齡的拓、毛澤東的筆,都讓這世道的“清”,在時光里,永遠帶著人的溫度,更藏著中國人對清白世道的永恒追尋。
作者王廣東,江蘇興化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