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大爺”
——我的啟蒙老師
作者:張魯平
在我記憶中,真正教我識字寫字的并不是山東師范學院畢業、遠離家鄉200里之外的一所鄉村中學教書的父親,也不是小學未上完就早早輟學回家幫持家務的母親,當然也不是我小學一年級時正規的啟蒙老師,而是我們同族的一個大伯,他才是真正開啟我知識之門的啟蒙老師,是我最為難忘的人生恩師。
我那時大概有五歲左右的光景吧,大伯已經是五十開外的年紀。因大伯小時候出疹子(我們當地老百姓叫作“出水痘”)病毒感染,無藥可治,臉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圓坑兒,因此,我們小孩子背地里都喊他“麻子大爺”。孩童時代記憶中的“麻子大爺”, 頭發和胡須早已花白,一副因終年在田地里勞作而被太陽烤炙的黝黑彎曲的脊背,臉上的“小圓坑”也愈發地錚亮。我的小玩伴們覺得他相貌丑陋,又經常做些“鬼臉”嚇唬他們,因此孩子們不敢近前,但我不怕。
他幽默風趣,愛開玩笑,看過電影《雞毛信》,“麻子大爺”用幾綹雞毛粘在眉毛胡子上滿大街走,且走且唱:“王出宮只見得滾龍抱柱,金爐中團團氣罩定龍樓。腰系著藍田帶上鑲北斗,足蹬著皂朝靴下扣金釘……”惹得一大群鼻涕邋遢的孩子跟在他屁股后開心地大笑著,他走在大路正中,這么多孩子圍攏著他,像“護駕”似的。“麻子大爺”像個皇帝老兒一樣,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樂天派”。“
麻子大爺”又是個“熱心腸”,什么難事兒也難不倒他,哪家有喪亡喜事兒都少不了他去主持。
他心里好像裝著無窮無盡的故事,說書唱戲時唾沫四濺聲情并茂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經久不忘。
我們家鄉同村同族左鄰右舍的人,有這樣的風俗,即使在寒冬臘月,一天兩頓飯也要端到大街上樹底下石頭臺子上吃。每人端個大粗碗,碗里盛的要么是芋頭(即地瓜)胡蘿卜糊豆,要么是手搟面條。面條是芋頭面(即地瓜面)棒子面(即玉米面)做的,那時過年才能吃上一兩頓麥子面條,叫作白面面條。在農村那個貧窮落后的六七十年代,偶爾吃頓扁食(即水餃)那也不是白面扁食,全是用芋頭面摻和棒子面做的皮兒。用滾開的水把面燙了,然后才能搟出不破邊的扁食皮兒。純水蘿卜胡蘿卜或大白菜的餡兒,里面最多抹點豬油,哪有奢望摻入星點豬肉。就是吃這樣的扁食,大人小孩兒也是洋溢著滿臉的喜氣,好像很有意思地想炫耀一番:你看,我家改善生活吃上扁食了。大家不分彼此,你用筷子夾我個扁食,我用筷子夾你塊芋頭,互通有無,彼此分享。邊吃邊拉呱,張家長李家短,直到該下地干活了,方才拎著空碗回家。
我跟“麻子大爺”學識字兒,也就是在這兩頓飯的空檔。因為我小時候老不長個兒,又瘦又矮,五六歲了,還不及堂屋擺放的八仙桌子高,鄉鄰們便叫我“小疙瘩妮兒”。“麻子大爺”一手端碗,一手順便拿個樹枝短棒,一面在地上劃,一面說:“小疙瘩妮兒,你聽好看好嘍:一點一橫,倆眼兒一瞪,么字兒?”那時我是一個字兒也不識的,我瞪大眼睛,小手也跟著“麻子大爺”比劃著。見我讀不出,就笑瞇瞇地不慌不忙地告訴我說:“你記著,這個字兒忒好認了,就四個筆畫兒,這個字兒叫‘六’,一二三四五六的‘六’,你記住嘍!”接著,“麻子大爺”又在地上劃了一個字,對我說:“你看這個字兒念么?一點一橫,彎腰撅腚。”我看了半天,還是個不識,“麻子大爺”又耐心地告訴我:“這個字兒念‘方’,方塊的‘方’,咱吃的豆腐不是方塊的么?”我連連點頭,他繼續教我:“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陽,南陽有個老和尚,摸起筆來寫文章,么字兒?”他見我摸不著頭腦兒,就自言自語道:“這真就難倒你了,這個字兒念‘磨’,咱每天都得推磨磨面,不然吃么?咱哪家沒磨?都有。”“麻子大爺”越教越帶勁兒,“再教你一個,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陽,上十對下十,十字對月亮,么字兒?”我懵懂不知所措,小臉兒漲得通紅,頭搖得像撥浪鼓兒。“麻子大爺”見我找不著北,和藹地笑著告訴我:“這個字兒念‘廟(廟的繁體字)’,咱家村東頭不是有個廟么?咱初一十五,逢年過節的,都得去燒香磕頭,敬拜神靈,祭奠祖宗。這樣說,你就記住嘍!”
后來,我上了小學,“麻子大爺”還是湊星期天和下雨天他不能下地干活的閑空到我家來,先與回家養病的父親殺上幾盤象棋(棋藝不在我父親之下)過過癮,然后就在庭院里擺開架勢教我,樹棍兒作筆,大地作紙。從識字、算數、猜字謎,再到誦讀《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等,慢慢增加了分量和難度,我基本上都能背過。至今還記得他讓我猜的字謎:一家有七口,種田種一畝,自己不夠吃,還養一條狗(獸);一邊是紅,一邊是綠,一邊喜風,一邊喜雨(秋);太陽西邊下,月亮東邊掛(明);紅紅的棒子地里鉆,長長的綠尾露外邊(胡蘿卜),這些字謎我好像沒有猜對過。
“麻子大爺”偶爾也教我腦筋急轉彎兒。比如:“樹上10只鳥,打死了3只,樹上還剩多少只鳥?”(樹上沒有了,全飛跑了);“大娘有三個兒子,這三個兒子又各有一個姐姐和妹妹,請問大娘家共有幾個孩子?”(5個);“三個小孩兒吃三個餅,要用三分鐘,那90個小孩兒90個餅,要用多少時間吃完?”(也是三分鐘,90個小孩兒同時吃)……
當時我最感興趣最愿意做的事兒是跟著“麻子大爺”搖頭晃腦地拖著唱腔吟誦“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馀成歲,律呂調陽……”(《千字文》);“云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聲律啟蒙》)
聽大人們說,“麻子大爺”的祖父是個前清秀才,由于他整天花天酒地,揮霍無度,到頭來把家底兒折騰個精光。到“麻子大爺”這輩上,家里已經是吃糠咽菜,四壁皆空了,他的爹娘還外出要過飯呢。在他五六歲祖父年輕家境殷實時候,祖父送他進了私塾,指望他“學而優則仕”,光宗耀祖。他天資過人,似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四書五經、唐詩宋詞漢賦等,背得滾瓜爛熟,因此深得祖父喜愛。后來家道中落,每況愈下,祖父病死,“麻子大爺”被迫輟學,跟著父親下地勞作,十四成親,十五生子。從此他把命運牢牢系于黃土地上,無緣新學堂,更遑論仕途。足蒸暑土,背灼炎天,捉襟見肘,煞是艱辛。
小學階段,我最愛到“麻子大爺”家串門兒,一是能吃到“麻子大娘”新攤的噴香酥的菜煎餅,還能跟著“麻子大爺”學文化。只要看見我來,“麻子大爺”就笑得滿臉開花,似乎他肚子里的學問派上了用場。正像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地教咸亨酒店的小伙計一樣,人家憎惡,而他卻自得其樂。所不同的是,我愿意跟著“麻子大爺”學,毫無鄙夷憎惡之念。五六年的時間下來,我從“麻子大爺”那里學到的學問遠遠超出了在校學習的內容范圍。小小年紀寫起作文來,竟能引經據典,文采飛揚,似行云流水,若天馬行空,這全得益于我的啟蒙老師——“麻子大爺”給我打下的厚實國學底子。我也成了全校聞名的“小先生”,同學沒見過的字兒或詩詞都來問我。
每當橘紅色的太陽剛剛下山,全村男女老少急忙收工,各自搬著自家的板凳兒,不約而同地聚集到村東頭兩百多年的大槐樹下,聽“麻子大爺”說書唱戲。《西廂記》《白蛇傳》《小姑賢》《日月圖》等戲曲他爛熟于心,根本不用看唱本,說唱坐念打功夫了得。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臺下唏噓一片。里面的美與丑,真與假,善與惡,以及生動的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久久地在我腦海里縈繞盤旋,就是在睡夢中也時常出現“麻子大爺”在村東大槐樹下說唱的場面。在那個物質匱乏、文化閉塞、沒有書讀、更沒有電視電腦可觀、甚至幾年間都看不了一場露天電影的窮鄉僻野,“麻子大爺”的說書唱戲,無疑是他傾情奉獻給鄉村男女老少豐盛至美的精神大餐,帶給我和山村孩子們無窮無盡的文化滋養。
參加工作后幾年間,我每次回鄉探親,都少不了登門看望我的啟蒙老師——“麻子大爺”。而今恩師早已辭世作古,不由得悲從中來,綿思不絕。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情。往事依依,駐筆之余,擺一份清供,倒一杯淡酒,點一支薄煙,遙寄于恩師。
二〇二一年十月十一日
作者簡介:張魯平,山東鄒城市人。中學高級教師,山東省寫作學會會員,泰安市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風雨·往事·故人》一部,回憶錄《歲月如歌》一部,論文集《中學語文教學與研究》一部。其作品散見于北京《作家報》《齊魯晚報》《泰山文藝》等報刊。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