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窯遺夢
文/王廣東
老輩人常說:“一世修得城腳根。”我家便在這城腳根村。
打小記事起,村子也曾熱鬧過。往后近三十年,沒了工業,沒了商業。農閑時,村里人多去城里尋些苦差事,掙幾個零碎錢。在我看來,這城腳根除了進城的路平坦、便捷些,實在沒什么稀罕處。
千禧年那陣兒,開發的風聲一吹,村里的莊稼地都成了開發區,還起了個時興名兒——私營經濟城。村里人從農民變成了失地農民,雖說每年能領四千元口糧錢,可日子沒了往日的生氣,連煙火氣也淡了許多。我也是這失地農民中的一個,對如今的村子,再沒了兒時的那份念想。
五十年前,這兒熱鬧得很。村西南頭的小輪窯,整日煙囪冒著白煙,大老遠就能聽見柴火“噼啪”炸裂的聲響。那輪窯燒出的磚瓦,質地好,名氣也響。挨著輪窯的麻袋廠,織機“咔嗒咔嗒”響個不停,女工們飛梭走線,粗麻布堆得像小山。村東頭藥材基地飄來的藥香,苦中帶甜,連穿堂風里都裹著這股味兒。這般熱鬧里,最顯眼的要數小輪窯的小田。
小田不是本村人,是村里一對沒子女的夫婦領養的。中等個頭,臉黑黑的,也不知是生來如此,還是叫窯外的烈日、窯內的火光給烤的。我常聽見從他養父母家傳出打罵聲,他的哭聲也總在清早或傍晚悠悠飄出來。我家離得近,一聽見動靜,就忍不住溜過去瞧熱鬧,日子久了,倒和小田混熟了。
在養父母家,他總耷拉著腦袋,蔫頭耷腦的。可一進小輪窯,整個人就精神起來。摸摸窯壁,就能估摸出幾分火候;聽聽柴火聲,就知道該不該添煤。村長陳叔常拍著他肩膀打趣:“這窯廠沒了你,可就像斷了線的風箏。”
變故來得突然。一紙調令,陳叔被派去了公社。新來的干部一門心思“抓政治”,說土窯是“落后玩意兒”。沒了經費,工人漸漸散了,窯火也慢慢熄了。更糟的是,小田的養母——那個曾唱樣板戲《紅燈記》唱紅公社的女子民兵連長,不知從哪兒翻出一疊舊紙,指著小田鼻尖罵:“原來你生父是……”話沒說完,小田的臉就白得沒了血色。
村長家四個閨女,各有各的模樣。大丫頭背著藥箱走村串戶;三丫頭算賬時,算盤珠子撥得比鞭炮還響。最招人眼的是二丫頭,一笑露出半截虎牙,辮梢總系著根紅繩。自打窯廠熱鬧起來,村里小伙子變著法兒往這兒湊,也不知誰編了句渾話“要想‘嫖’,到輪窯”,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起初,二丫頭還舉著賬本攆人,后來每到天擦黑,就悄悄往小田手里塞個熱乎的紅薯。
那天傍晚,二丫頭又去找小田。沒一會兒,養母的叫罵聲就撕破了暮色:“階級不清!傷風敗俗!”她舉著那疊紙,帶人把小田押到了窯廠曬場。批斗那天,日頭像火盆似的毒,高音喇叭吵得人腦仁疼。小田胸前掛著“階級異己分子”的木牌,養母喊口號時唾沫星子亂飛。二丫頭哭喊著撲過來,卻被民兵架走,紅繩散了,頭發亂糟糟地披在肩上。
當晚,渾身是傷的小田蜷在窯角。二丫頭翻墻送來草藥,他滿心絕望。他咬著牙,啞著嗓子把二丫頭吼走:“走!”月光下,兩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長,終究沒能挨到一塊兒。
誰也沒想到,幾天后村里放露天電影《追魚》。銀幕上鯉魚精剜鱗換人形,二丫頭獨自坐在最后一排,攥著衣角哭得渾身發抖。電影散場后,有人瞧見她繞著土窯一圈又一圈地走,最后倒在了窯膛口 。等三丫頭找到她時,她手里還握著一把竹扇,扇面被淚水泡得發皺,人卻已喝下農藥,沒了氣息。
小田“瘋”了。抱著燒紅的鐵棍在窯廠大笑,對著熄火的窯膛唱黃梅戲,調子跑得沒邊兒。村里人都說他受了刺激成了瘋子,卻不知那瘋癲背后藏著多少絕望與無奈。
誰能料到,十多年后,我竟在鄉政府門口撞見了他。
那天清早,我騎車進鄉政府大門,瞧見一個佝僂身影立在門廊下,渾濁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來往的人。褪色的藍布衫,后頸洗不凈的煙熏黃,我心里猛地一緊——是小田。
我把他拉進辦公室,老式藤椅在他身下吱呀作響。他粗糙的掌心反復蹭著搪瓷杯沿,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忽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亮起一絲光亮:“曬磚坯場的大喇叭成天響個不停,時不時就飄出市里廣播站的聲音。里頭提到的地名、人名,聽著總覺得耳熟,像在哪兒聽過似的。每次聽到,心里就‘咯噔’一下,后來天天豎著耳朵等,越聽越覺著沒準那人名就是你。”他布滿裂口的手輕輕顫了顫,“想著不能錯過,就順著高墩子聯圩一路問過來。”
說罷,那只手猛地攥住我的手腕,枯瘦的指節都發白了,“還真叫我找著了!都成吃公家飯的文化人了。”
他說話含混不清,像舌頭泡發了似的,唯有眼角滾下的淚是滾燙的:“一晃這么多年……”我問他回沒回過村子,他拼命搖頭,白發跟著亂晃:“不去了,再也不去了。”頓了頓,他忽然笑起來,笑得帶著痰音,又像是在哭:“你以為我當年真瘋了?不裝瘋,二丫頭她爹和我養母能放過我?”
原來離開村子后,他在溱潼老家調養了一年,又輾轉到六十里外的輪窯討生活。在那兒,他幫襯著一戶孤兒寡母,把人家孩子從小學供到南京上大學。孩子結婚前,他守著新房裝修了整整三個月,連瓷磚縫都拿刷子細細摳過。可婚禮那天,他在門口等了許久,人家連杯熱水都沒給。說起這些,他只是苦笑,沒再多言。
天快黑時,他攥著我的手腕,指甲都掐進肉里:“帶我去看看二丫頭吧。”墳頭蒿草長得齊人高,他跪在焦土上,像尊褪了色的泥像。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他才緩緩起身,抱著我放聲大哭,卻已流不出眼淚,只有干裂的嘴唇蹭著我的肩膀,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五年后的一天,我從北京出差回來,在積灰的信箱里摸到一封信。郵戳是兩個月前的,薄紙上的字跡暈著水漬:“我回溱潼了,窯廠不干了。”打那以后,便再沒了他的消息。
如今算來,老田也該七十多歲了吧?從前的輪窯早成了村民的宅基地,新樓房排得整整齊齊。路過時,我還會站上一會兒,恍惚間,仿佛又聽見窯火的噼啪聲,還有小田那荒腔走板的黃梅戲,在風中悠悠回蕩。
作者王廣東,江蘇興化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