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臺子上的時光河
文/楊海軍
歲月如同古老的磨盤,碾過無數個春秋,在記憶深處留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轍痕。而那座土臺子,恰似時光長河中的一座孤島,承載著我與二蛋最純粹、最溫暖的過往。
土臺子裂開的縫隙,是時光寫下的詩行。那里總藏著二蛋用樹枝寫下的算式,那些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數字,像旱地里倔強生長的麥苗,一旦扎進黃膠泥里,便深深生了根。三十年后,我再次蹲在村小學的舊址,指尖輕輕撫過坍圮的土墻根,竟還能摸到幾粒嵌在泥里的粉筆末。那一刻,時光仿佛突然倒流,我恍若觸碰到了當年那個總把鉛筆頭攥得出汗的憨厚少年。
春日,和煦的風裹著輕柔的柳絮,調皮地往教室里鉆。二蛋總是坐在靠窗的土臺子前,全神貫注地解著數學題。他專注的模樣,讓人忍不住駐足。鼻尖幾乎要蹭到粗糙的泥坯,粉筆灰簌簌落下,沾在睫毛上,他也渾然不覺。我至今清晰地記得,當他算出那道令人頭疼的雞兔同籠題時,突然抬起頭沖我露出的笑容。那一刻,他眼角的褶皺堆成了兩朵輕盈的蒲公英,連沾著黃土的牙齒都閃爍著喜悅的光芒。放學的路上,他總是興致勃勃地教我數路邊新抽的麥穗,認真地說每株能結三十粒。末了,還會蹲在田埂上,用樹枝在土里一筆一劃地畫著糧倉的容積公式,眼神里滿是對知識的渴望與熱愛。
蟬聲聒噪的七月,熾熱的陽光炙烤著大地。我們常偷偷溜到水庫野游。二蛋總會小心翼翼地把補丁摞補丁的布衫疊得方方正正,壓在岸邊的青石下。他鳧水的姿勢并不優美,笨拙得如同田埂上打滾的牛犢,可他卻有著獨特的本事,總能在蘆葦蕩里摸出野鴨蛋。然后,他會用荷葉將野鴨蛋仔細裹好,埋在熱沙里烤。那年夏天,他的二手單車接連爆胎,在推著車往修車鋪走的路上,他突然停下腳步,望著遠方,輕聲說道:“要是車輪子能轱轆到縣城考場就好了。”斜陽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那影子仿佛一道永遠除不盡的余數,充滿了無奈與憧憬。
高考放榜那日,我在曬谷場找到了二蛋。他正奮力地把麥粒揚得老高,金黃的麥瀑落下時,汗水和谷殼粘在他發紅的眼眶上。蟬蛻般褪色的錄取通知書蜷在他的褲兜里,被體溫熨得發軟。那一刻,他的眼神里有失落,有不甘,卻也透著一絲無奈的釋然。第二年開春,他承包的三十畝地剛播完種,村頭磚窯廠就騰起了裊裊青煙。后來聽人說,他總在正午最曬的時候,蹲在窯頂吃著冷饅頭,背上的鹽霜結得比窯磚還厚,那是生活留下的痕跡,也是他為了生計拼搏的見證。
去年深冬,我與二蛋在集上重逢。他裹著舊舊的軍大衣,在那里賣白菜。看到我來了,他慌忙用皴裂的手抹了抹條凳,又小心翼翼地從三輪車座底下掏出個鋁飯盒。掀開蓋子,竟是豬頭肉拌腐竹,油脂凝成了乳白的云絮。“前晌工地發的盒飯,留的。”他嘿嘿笑著,可我卻注意到,他指甲縫里的泥土不經意間掉進飯盒里,倒像是給這冷掉的葷腥增添了些許來自土地的地氣。我們蹲在水泥臺子旁,一邊吃著,一邊閑聊。身后瓷磚墻上“再窮不能窮教育”的標語,早已褪成了淡青色,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變遷。
前些日子,我給孩子講起土臺子上的課堂。小家伙看著屏幕里現代化的AI黑板,直撇嘴。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二蛋當年在承包田邊支起的黑板。他用石灰水在上面寫著氣象諺語,耐心地教村里的娃娃們知識。暮色中,他的身影與土臺子漸漸重疊,三十年的光陰在粉筆灰里輕輕打了個旋,把那些關于麥穗、公式與窯火的故事,釀成了連大數據都算不清的濃濃鄉愁。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們又回到了那座土臺子上考試。二蛋的算草紙被風卷出窗外,飄落在新修的塑膠跑道上。晨跑的孩子踩著那些數字經過,鞋底沾滿晶瑩的露水,仿佛踩著銀河里散落的星子。那畫面如夢如幻,是過去與現在的交織,也是時光給予我們最溫柔的慰藉。而那座土臺子,永遠是我記憶中最溫暖的角落,承載著無法復刻的青春與情誼,在時光的長河中熠熠生輝。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