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夢境
作者:郭松
上小學、初中的時候,我家住在縣委家屬院,三間屋加起來也就三十多個平方,只夠父母親、兩個姐和祖母住,我和哥只能住在閣樓上。
閣樓上有個天窗,光從天窗照下來,像舞臺上的追光,抬頭望見,屋頂上一塊瓦式玻璃,雨水在玻璃上流著,不會流進屋里,光卻能照進來。
天窗是閣樓的眼睛,能看見晨曦的到來,也能看見月光和星光的離去。如果是夏天中午,光垂直落下,像光簾,讓屋里流動起來。有了光,閣樓上的灰塵能起舞;有了光,一間屋子不是屋子,而成為夢境。
從那以后,夢想中有了窗的身影。不僅想在墻上開滿大小不一的窗,還想“鳥向檐上飛,云從窗里出”,還想“推窗問天色”“天窗送雪聲”。后來讀到顧城的詩句“我想在大地上畫滿窗子,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習慣光明”,不禁汗顏。不應該只想著自己的房屋,人世間但凡可稱為房屋的,都應該安上足夠多的窗戶。
漢語詞典里,有三個字與窗戶相關:牖、窗、向。牖,古時是指開在墻壁上的通風口,就是今日的“窗戶”;窗,古時指“天窗”;向的本意是朝北的窗。還有一個“囪”字,本指天窗,轉指煙囪。在古人那里,窗牖不僅是窗牖,還是取景框和觀景臺;是西窗剪燭、憑窗遠眺,是“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古人透過窗戶看外界,在隔與不隔間閃轉騰挪。窗戶式樣更是講究,什么縱橫格、欹斜體、屈曲體,古人透過窗欞看外面的風物景致,也將塵世美景引入室內,內外相生,互通款曲。
蘇州園林中的窗戶多為漏窗,隔者深、淺者暢,以漏窗展現景觀層次的變化。拙政園的漏窗長廊,滄浪亭的春夏秋冬,留園廊壁上的漏窗,都是視覺的盛宴。漏窗之美不在外形,而在陽光透過漏窗在地上或墻上繪下的斑駁光影。那是光影寫下的詩,也是窗戶的歌謠。錢鍾書說過,門的存在是讓人出去,而有了窗,人們可以不必出去。
窗戶是瞭望塔,也是連通器。窗前遠眺的人可神游至屋子外的天地。我喜歡無任何裝飾的玻璃窗,清澈、透明,像湖水。一度,我希望窗戶變得很大,有整面墻那么大,一拉開窗簾便能目睹外界的面貌。而開天窗是幻想,現代人的住房怎么可能開天窗呢?那可是別人家的地盤。我住過帶天窗的民宿,星光落在枕頭上,一半野外一半室內,人像一粒芥子。
玻璃讓內外空間互通有無,盡管會因外力撞擊而破碎,但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解體,被針扎破或被手指捅漏。它全然透明,像什么也沒裝。有時候,玻璃是幻覺,是空間的通透與視野的延伸,一些非連續性的時空被統合在一起。玻璃是對距離的暗示,也是消弭,人們的生活被大大小小的玻璃分開。玻璃取代鋼筋水泥墻,墻的本質并未改變,卻因此誕生了光線。美妙的玻璃,美妙的光線,締造了一片新天地。
冥冥中,與園林的造園之法頗為契合,比如“移步換景”,比如“藏與露”,比如“引導與暗示”。人們生活在房屋中,由窗戶看外界。外界的面貌與一扇窗戶息息相關。現代人以坐在窗前看一會兒花、喝一杯茶、聽一會兒音樂,來開始和結束一天的時光。窗前成了最佳選擇,無論觀景還是待客。它也是凝思和遠眺的位置,一個精神性的空間;既在此刻,又在彼處,終究就在家里。家是人們的殼,就像蝸牛、田螺、牡蠣都有各自的軀殼。人們在家里閱讀、寫作、冥想,在一扇扇窗戶間徘徊。一套房屋的模樣就是窗口風景的模樣,人們常常忽視屋內擺設,但無法忘記站在窗前看到的一切。
窗戶是房屋的呼吸吐納,一個好的空間不能沒有窗戶,就像一首詩不能沒有停頓和留白。房屋的空間如詩的布局,有層次、節奏,有銜接、過渡,還要有美妙的排列組合,秩序井然。除鏡子之外,窗戶大概是唯一能影響空間的。但與鏡子不同的是,窗戶不是將空間折疊,而是使其敞開,邀請光線進來,以此實現對空間的雕刻和重塑。窗戶不僅是觀看的地方,也建構起新的觀看秩序,比如高樓酒店里,那面與窗戶功能等同的玻璃墻,便成了俯瞰城市的最佳窗口。
這個時代,人們坐在飛機舷窗內,坐在奔馳的列車上,坐在空中纜車里,觀看窗外的風景,時代馬不停蹄、高速運轉,不會因任何理由而停下。人們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屋。不必豪奢,無須占有太多空間,但它的窗戶最好面朝自然,面朝河流、湖泊、大海、森林、鄉間。自買下那套位于郊區的房子,腦海里便裝滿各種窗戶,將它畫在紙上,還為之上色。那種想給房子安上不同窗戶的念頭,實是源于不滿和期盼。
光線以一種神奇的方式降臨房屋,像平凡的句子凝結成詩歌,像音符所奏響的樂章。到了夜里,當自然光消失,燈光出現了,枝形吊燈、歐式燭臺、昏黃壁燈等次第現身。房屋不僅是光線的容器,還成了各種光影反應的載體。從垂直落地窗與從水平長窗里看的風景不一樣,想必進入房屋內部的光影也不同。它們漫天漫地,又不可捉摸,夢幻、抽象,生機勃勃。不僅每套房屋都應該充滿光,還要有那種讓人怦然心動的光,既照耀萬物,也照見自身。
無疑,這些窗戶都太奢華,太遙遠,取之不易。我只想要幾扇普普通通的窗,由幾面最普通的玻璃做成,甚至可以沒有窗框、石膏線,剔除一切多余的裝飾。如果可能,還想擁有一小面彩色玻璃,煥發出華麗光亮的紅寶石色、典雅沉靜的祖母綠色、矢車菊那樣的藍紫色、向日葵般的明黃色。將它鑲嵌在某個透光的角落,一個隱秘的空間,等待光線穿過。想象那樣的時刻,似真似幻,宛若夢境。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在《詩詞報》《詩詞月刊》《中國詩》發詩100余首,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