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柴火烙面
作者:贠靖
在安子的記憶中,最好吃的食物就是他姐安紅攤的烙面。
娘活著的時候常給安子攤烙面吃,后來娘不在了,他每次回去,姐都給他攤烙面吃。姐攤的烙面和娘攤的一樣好吃。有時安子吃著烙面會想起娘,就停下咀嚼,瞅著窗外抹起淚來。
姐過來問:這是咋了嘛?他擦擦眼說:沒事。
院子里有一棵杏樹,正對著窗口,樹身差不錯已有碗口粗了,樹冠也長過了屋檐,遮住了半個院子。這棵杏樹是娘活著時栽的。樹還在,娘卻不在了。
到了夏天,樹上就掛滿了黃澄澄的杏子,有鳥兒飛過來落在樹枝上嘰嘰喳喳撲棱著,熟透的杏子便會掉落下來。
安紅不滿地嘟囔著從屋里出來將鳥兒吆走。一會兒,鳥兒又飛過來落在樹枝上,她也就不再吆了。
如果碰巧趕上杏子成熟,安紅會叫丈夫蘇明遠搬來凳子站在上頭,挑個大、色澤鮮艷的杏子,給安子摘滿滿兩大箱子,再從屋里搬出一箱切好的烙面,放在車子的后備箱里。
姐夫蘇明遠身材有點矮胖,摘杏子的時候得踮起腳來,身子一晃一晃的,驚得安子在樹下提心吊膽,不停地喊著:小心點!唯恐他一不留神,身子一閃會從凳子上重重地摔下來。姐夫笑笑說:沒事。然后仰起臉繼續摘杏子。這時安子就擺著手喊:夠了夠了,別再摘了。姐夫還在摘,邊摘邊說:回來一趟不容易,就多帶些嘛。
北山的杏子很好吃,沙沙的,很甜。
安紅也說:多帶點,回去送人嘛,又不值幾個錢。
離杏樹不遠的墻角是一個柴棚,里邊堆滿了干透的劈柴。九十年代縣里大興果木,那時正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時候,地里種什么東西都好賣。安紅和蘇明遠跟著栽了十幾畝果樹。情況好的時候,一年能賣好幾萬塊錢。安紅說也就那幾年攢了些錢,給家里蓋了房子。前院后院都蓋了大開間的青磚大瓦房,椽子檁條全是松木的,連一個雜木楔子都沒有。兩邊也蓋了平房,裝了玻璃門窗,上頭可以曬麥子,晚上也可以躺在頂上乘涼,數星星。
安紅有點后悔那時聽了蘇明遠的話,把錢全投在了蓋房子上,沒有給自己留一些積蓄。現在房子全空著,里邊落滿了灰塵。院子也被房子占滿了,只留下院中間一條窄窄的天井,仰臉看上去,天就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個小窄片。
安紅抱怨蘇明遠不會謀劃,蘇明遠卻說,你那時不是也沒說啥嘛,安紅就不說話了,低著頭去干活。
蘋果暢銷了沒幾年,栽的人多了就走了下坡路賣不出去了。
有一年蘋果滯銷,縣里組織各單位的人都出去推銷蘋果,費了很大勁,還是賣不出去。壞掉的蘋果喂豬豬都不吃。村民們就一筐一筐地搬出去倒在村外的水溝里。
到了夏天,空氣中全是一股難聞的腐爛味。
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安紅一想起那股子味道就想嘔吐。
如今安紅家那些品種老化的果樹差不多都枯死了,蘇明遠就挖掉果樹重新種麥子。除了種麥子他還種油菜籽,那樣的話,一年就不用買菜籽油了,能省下不少錢。
枯死的果樹挖回來堆在門口,像山一樣。
蘇明遠找出手鋸,將枯死的果樹鋸成一尺長的小段,再劈成柴柈子,垛在柴棚里。這樣一年四季做飯燒炕的硬柴都有了,且不用花錢。
安紅閑下來就攤烙面。她攤的烙面薄得像紙一樣,能透出人影。
在安子的家鄉禮泉縣,攤烙面就像吃飯穿衣一樣,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攤。尤其是逢年過節,或家里婚喪嫁娶,操辦紅白喜事,待客的早飯必定是要吃烙面的。否則會被人議論:怎么連烙面都沒上!
除非日子過得不如人,才拿玉米面饸絡代替烙面。
攤烙面的關鍵是調面。每年到了春節前那幾天,禮泉北山上的家家戶戶便開始攤烙面。那段時間,不論走到哪,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子烙面的味道。
調面用的是新磨的麥面,有人也往里邊兌一些稀罕的蕎麥面。
調面時夫妻二人,或父女合作,先將數十斤面粉倒入瓷盆,然后開始徐徐加水調面。由于面粉量較大,調面是一種比較耗費體力的活兒,需一邊加水,一面揉面,反復抓洗,這樣做的目的是把面中的面筋全部洗出,形成面糊。如此反復,最終要和稠攪勻,越勻越好。調好的面要放置大約一天一夜二十四個小時,等面糊形成更加均勻的糊狀,才能攤面,又稱之“餳面”。面餳的時間越長,攤的面越好。
攤烙面一般用麥草燒火,火性溫和,這樣烙面會不焦不糊,內外皆熟。烙熟的面餅薄光透亮,麥香撲鼻。
攤面也有技巧,手要快,將面糊沿鐵鍋劃一圈倒入鍋中,迅速用攤面板抹平,做到既圓又薄。爐下微火加熱,烙面慢慢脹起,邊沿微卷,與鍋分離,這時用手捏住邊沿揭起,將烙面反過來扣入鍋中,用手輕輕按壓旋轉一圈,再翻一下,烙烤至微黃即可。
剛出鍋的烙面由于溫度較高,飽含水分,不利于保存。因此需一張張攤開,晾置于陰涼的廳堂之中,待晾涼后,折疊成手掌寬的長條,放于木板上用重物壓實。疊壓需花用一整天時間,第二天,才能拿出被壓成瓷實長條的烙面,在案板上逐條橫切為細絲。
吃烙面的方法是極其講究的:一是要湯煎油汪,佐以蔥花蒜苗提味,菠菜末。不溫不燙,吃著沒味。二是面少湯多。烙面遇到熱湯,會跟人一樣,渾身毛孔迅速開張,湯的五香美味迅速侵入面中,湯里有面,面中有湯,湯多面少,才能熱氣蒸騰,美味濃烈。因而一碗面最好以三、四筷子撈完為宜。
也正因為如此,禮泉人吃起烙面來顯得飯量特別大,動輒一、二十碗,即便是八歲小兒也能輕松吃上七、八碗,常令外地人聽得驚愕不已。三是要上桌即食,萬不可磨磨蹭蹭,客客套套,拿著筷子攪攪拌拌,吃吃停停,或左右寒暄,耽擱時間。烙面膨脹較快,即澆即食,才能品味到烙面的筋細和湯的辣香,這也是吃烙面的神韻所在。在湯里泡得過久即脹軟難吃,兩者口味相差極大。
曾有一些不懂得烙面吃法的外地客人,將烙面抓一大碗,澆上湯后面就膨脹得溢出了碗口,像一碗黏稠的漿糊。那人用筷子攪動著,吃一口,皺起眉頭說:這么難吃的面,不知禮泉人為啥那么愛吃。禮泉人聞聽,勃然道:“烙面自有烙面的吃法,想吃出好味道,就得講究竅道,別自己不懂,還敗壞了烙面的名聲!
對于禮泉人來說,待客的酒席,無論如何是不能少了烙面的。
席是流水大席,飯卻只此一樣。
常看到待客的人家,在門前的空場上或院內,一溜排開,擺放十幾張,甚至二三十張木桌,各路吃客被招呼上桌坐定,執席的一聲令下:開席,上面!端盤的便走花燈般接踵穿梭,將一碗碗滾湯澆好的烙面端上了桌。
這一輪剛開始,下一輪的人在一邊已等得急不可耐了。
桌上食客舔著嘴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待坐在主客位的重要客人或族里的年長者一聲“端碗”,眾人便一齊伸出手去。這時,滿桌啞雀無語,只聽得一片“吸溜吸溜”之聲響起。再看時,一碗碗澆湯烙面就只剩下半碗湯汁,浮在上頭的蔥花蒜苗也被撈得一干二凈。
一碗烙面就只是三兩口,食客吃完面將湯碗推到一邊,頭也不抬,迅速端過一碗再吃。
每個桌面上都擺滿了剛端上來熱騰騰的烙面碗和吃完面后仍漂著一層辣椒油的湯碗。
這個時候就苦了那些跑堂端盤子的半大小伙子,他們一個個氣喘吁吁,脖子上不停地淌著汗。
烙面碗來回更替速度太快,需要不停地端上澆好的烙面,同時撤下客人吃完的湯碗。一旦開席,他們就像一只拉滿了的弓,上緊了發條的鐘,腳不點地,馬不停蹄,手托木盤子來回小跑。
一時間,滿院都是烙面湯的香辣,升騰的蒸氣里,人頭攢動,碗碟叮叮咣咣,坐著的客人吃得是疾風驟雨,滿頭冒氣,端盤的小伙跑得人歡馬叫,熱汗滿頭。
如此三番五次過后,方才雨收風住,宣布這一輪席面結束。桌面上的碗筷被快速端下,執席的迅速將桌子抹干凈,重新擺好筷子,等待下一撥人上場。
吃完飯的人這時并不急著回去,而是讓出桌子,聚到屋外去,三五成堆,你問我吃了多少碗,我問你吃夠了沒有。
而后,就望著院里,東南西北,擺開了龍門陣。
安子的姐夫蘇明遠是一個鄉村廚子。周圍村子里的人家過紅白喜事,常請他去做廚。每次去的時候,他都從妻子安紅手里接過一個布兜卷起來夾在自行車后座上,再用繩子綁起來,用手動一動,看綁緊了沒有。
那布兜里是一把菜刀和一條圍裙,已跟了他十幾年。菜刀用得油光錚亮,木質刀把上已有了一層厚厚的包漿。圍裙是安紅給做的,上頭繡了兩朵鮮艷的荷花,像活了一樣,大概是圖個和和美美吧。
安紅把丈夫蘇明遠送到門口總是要叮囑一句:去了干活悠著點,你那腰不行,別再閃著嘍。姐夫不緊不慢地應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看著丈夫走遠了,安紅還站在那。
其實做廚也是一件苦差事。蘇明遠事先會跟主家溝通一番,根據待客規模大小、來客數量,以及待客規格等,列好菜單,交給主家提前去置辦。
到了那里,他連口水也顧不得喝便忙碌起來。先是清點一下主家采購回來的食材,看缺不缺什么。緊接著打開布兜,拿出他的圍裙、菜刀,開始切菜。
蘇明遠感到頭疼的是收拾豬下水。豬腸豬肚要用堿水浸泡,反復焯煮、清洗。豬頭、豬蹄則要經過燙烤,處理干凈上頭的豬毛,然后將黑乎乎的豬頭豬蹄泡入水中反復刮洗。一副豬下水收拾干凈,已累得腰酸背痛,直不起腰來。
這時,大鍋里的肉差不多已煮到七八成熟了,他上前將切成方塊的五花肉先用鐵勺撈出來,放進一個大盤子里,晾涼后涂上蜂蜜或白糖水,置于油鍋中煎炸。肉炸至皮色焦黃或暗紅后撈出,控干油分備用。
做蒸碗的時候,要將炸好肉切成條狀擺放在碗中,然后再放入炸過的紅薯塊、土豆塊,或豆腐、丸子等,上鍋去蒸。
一般的紅白喜事,遠路的客人先一天就會趕來。尤其白事,晚上是要祭奠的,重要的親戚、客人必須提前到。
晚飯是比較簡單的,會上幾道下酒的涼菜。待客的重頭戲是第二天的酒席。
早飯肯定是烙面。吃完烙面就要起靈了。
蘇明遠做的烙面比別處的油更汪,辣椒放得更多,味道也更濃。
他站在一口大鍋前,鍋里是滿滿的一大鍋烙面湯。旁邊放著一溜碩大的盆子,里邊分別是大油、辣椒和蒜苗蔥花。他手里握著鐵勺,過一會舀一大勺大油、辣椒或蒜苗蔥花放進鍋里,扭過臉看著席口,用勺子在鍋里攪動著,將翻滾的沸湯舀起來,再倒入鍋中。如此三五個來回,開始澆面。吃烙面比較費湯,需要不停地往鍋里加高湯,放調料。
最考驗廚子耐性和水平的是中午的酒席,又叫正席。安席上什么菜,幾涼幾熱,幾葷幾素,如何擺放都大有講究。這時的蘇明遠就像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抬頭挺胸,站在后廚那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腳并用,一邊上涼菜,一邊翻蒸碗,且不時地叮囑端盤的男客:別慌,接菜,走起!
在他的指揮下,一次開十幾二十桌,井井有序,忙而不亂,從未出過差池,也未讓客人在桌上久等過。主家在一邊幫不上什么忙,只能一個勁地說著好話,夸贊蘇明遠:蘇師真厲害,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人!
涼菜上齊,蒸碗入盤,蘇明遠開始炒菜。他本來就胖,在爐火的炙烤下,滿臉通紅,臉上脖子上不住地冒汗。這時主家掏出一根紙煙遞給他,他接過來夾在耳根處,接著炒菜。
一會主家又端來一大杯茶水遞給蘇明遠:蘇師,瞧您熱得,快喝一口茶!蘇明遠說聲謝謝,將茶杯接過來放在一邊。
那邊席口等著上菜,他哪有時間停下來喝茶?主家也知道,只是該有的禮數得有。一會,主家又拿來一把扇子在一邊給蘇明遠扇涼。實際上,他并不喜歡這些客套,因為這樣他炒著菜還得不時地扭頭朝主家說聲謝謝。有時難免走神,搞得他手忙腳亂。
幾十桌酒席待完,蘇明遠已累得精疲力竭,渾身像散了架。這個時候,他啥也不想干,就想美美地睡上三天。
只見主家過來,臉上洋溢著喜悅的表情:蘇師,桌上都吃光了!端盤的也說,從沒見過吃得這么干凈的,一點都沒剩。都說你蘇師做的菜香,好吃!蘇明遠聽了,一臉的疲憊瞬間煙消云散,兩眼放著亮光,嘴角也露出掩飾不住的笑容。作為廚子,吃光了就是對他的最高褒獎!
主家接著一臉感激地說:蘇師,你辛苦了,快喝口水,上桌吃飯吧,我得好好敬你幾杯!蘇明遠說:自己人,就不用客氣了。他說著給自己舀了一碗燴菜,拿一個饅頭,蹲在一邊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起來抹抹嘴說:你們也忙了幾天啦,快去歇著吧,我收拾一下就走了。
蘇明遠將他那把心愛的菜刀擦拭干凈了,解下腰間的圍裙抖一抖,仔細地把刀纏裹起來,裝進布兜里。
主家說:蘇師,你等一下!
他進屋去拎了一個手提袋出來,遞給蘇明遠說:蘇師,一點心意,你收下吧!
蘇明遠推辭一番就收下了。手提袋里是一瓶酒、一條煙、一綹肉,還有一包點心。
回到家,安紅從蘇明遠手里接過手提袋,翻開來看看,面露喜色道:嗯,他爸,這家人蠻大方的嘛,給的煙是窄版的,酒也不賴。又說:你快去歇著吧,這幾天地里活不多,你就別下地了。
蘇明遠帶回來的煙酒點心妻子安紅會收起來,等到過年時走親戚、招待來客用。肉則炒了,放在壇子里慢慢吃。
有幾次,蘇明遠看著安紅說:這煙就別收了,送給咱爸抽吧。安紅低頭不說話,停一下將煙拿起來急匆匆走進里屋去。蘇明遠便不再說什么,他知道妻子心里對她爸有意見。
安紅她爸以前在鎮上的工商所(現在叫市場管理所)工作,他退休那一年,按照國家的政策,子女可以頂替接班。按理說,應該是安紅接班,但她爸卻讓弟弟安子接了班。
安紅對弟弟安子還像小時候一樣親。每次安子從鎮上回來,安紅都給他攤烙面吃,還問一些他工作上的事情,叮囑他做事情悠著點,別累著了。
多數時候,攤烙面前,安紅會先給弟弟攤煎餅吃。煎餅和烙面還是有一些區別的。煎餅是現攤現吃。家常的吃法是蘸了辣椒蒜汁或卷了辣椒土豆絲吃。安子喜歡蘸辣椒蒜汁吃,一次能吃七八張,甚至十幾張,覺得比較過癮。
烙面則要調面攤。
農忙季節安紅也攤烙面,下地回來,澆上湯汁即可食用。比較省事。
雖然烙面存在的區域較小,在面食里只能算作小眾品種,但其歷史卻十分久遠。據考考證,烙面起源于商末周初,相傳周武王巡獵途徑關中的禮泉地區,不慎墜馬受傷,被當地農戶所救。養傷期間,他吃到了當地農戶家中的烙面。因其存貯期長、方便攜帶、熱湯沖泡即可食用,遂被周武王帶回營中,選定為伐紂途中的軍用伙食。后來,久居關中平原的數萬軍士,背著烙面開進河南,打敗了商紂王,開辟了周朝八百年的天下。后人因此也將烙面稱為“世界最早的方便面”。
安紅和蘇明遠結婚后日子一直過得緊吧。他們育有兩個兒子。老大在新疆當了六年兵,轉業后托關系安置到縣里一個部門工作,工資待遇還算不錯,已結了婚,買了房,不用他們操心了。但老二至今媳婦還沒著落,也沒工作。一想起這事,安紅兩口就愁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為了貼補家用,閑下來安紅就攤了烙面,讓蘇明遠拿到鎮上去賣。那時鎮上的工商所管得很嚴,見到亂擺攤的就攆。
安紅說蘇明遠沒眼色,看到情況不妙,不說趕緊跑,愣在那,一箱烙面還沒賣出去一分錢,就讓工商所的人收走了。
蘇明遠有些不甘心,就去工商所找小舅子安子。工商所的人說安子不在,去縣里開會了。蘇明遠就坐在工商所門口的臺階上等,一直等到天黑安子才回來。他下了班車,看到姐夫坐在工商所門口的臺階上,就過來問:姐夫,你咋在這里?蘇明遠苦著臉說:你姐攤了一箱烙面讓我拿到鎮上來賣,沒成想剛到市場就讓工商所的人給收了。安子問:你還記得不,是誰收了你的烙面?蘇明遠擰著腦袋想想,朝工商所的院子里看看說:對了,瘦瘦的,個子高高的,說話很兇的一個人。安子說: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這事交給我來處理。
后來,安子尋思了一下,還是沒問那個人,見了面也裝著什么都不知道。再后來見了姐夫和姐,不等姐夫開口,姐就著急地問:那烙面的事你給問了沒有?安子打著哈哈,閃爍其詞道:啊,那個嘛,你知道的,那幫人一個個都跟餓狼一樣,那一箱烙面拿回所里,被他們一頓就吃光了,還夸你攤的烙面好吃呢!
是這樣啊,安紅笑了笑,笑得很難看。
安紅攤烙面也不容易。現在很多人為了圖省事,攤烙面都是用攪拌機和面,鋼板攤面,機器切面。安紅心實,還和以前一樣,用柴火攤面,大熱天煙熏火燎,嗆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衣服全濕透了貼在身上。她說,做人不能耍奸溜滑,鋼板攤出來的面就不是那個味兒了。用一句時髦的話說,烙面還是烙面,但卻沒了靈魂。
鎮上烙面不好賣,蘇明遠和安紅就舍近求遠,把烙面拿到縣城去賣。一去一回,要跑百十里路。但蘇明遠說,再遠也值得,能多賣不少錢呢!
安紅老說蘇明遠跟不上形勢,蘇明遠還不樂意。比如吧,人家都在網上賣,他卻要大老遠地坐班車到縣城去賣。安紅嘲笑他識字少,不會在網上操作,才去縣里。他卻脹紅著臉道:那誰不會呀!又振振有詞道:這不縣里還是比網上賣的錢多嘛,錢多還嫌扎手呀!
有一次安紅跟了蘇明遠一起去縣城賣烙面,到了農貿市場,那里賣烙面的還真不少。多是婦女,從市場入口到拐角那里,擺了一長溜,都敞開嗓門喊叫著:烙面,正宗的禮泉烙面,五塊錢一斤!
安紅繞著市場轉了一圈,打聽了一下,都賣五塊錢一斤。鎮上是四塊錢一斤,一百斤烙面能多賣一百塊錢。在安紅看來,這已經很不錯了,蘇明遠卻非要賣六塊錢。
早上八九點到市場,到了下午太陽偏西,賣的烙面的人都走完了,他家一斤也沒賣出去。很多人過來問問價錢,就搖搖頭走開了。安紅急得什么似的,不停地抱怨蘇明遠心太重,弄不好一百斤烙面還得背回去。蘇明遠卻一點也不著急。他說:咱家的烙面和他們的不一樣,就得賣那個價錢。
蘇明遠軸起來誰都沒辦法,安紅氣得扭過臉去,一個上午都不和他說話。到了吃中午飯的時間,肚子餓得咕咕響。蘇明遠磨蹭半天,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遞給安紅說:你去十字口吃碗臊子面吧,那家臊子面不錯,給的量足,臊子也多。安紅沒接錢,她說:我有。
從后邊看著走路撇著腳,背駝得有些厲害的妻子安紅,蘇明遠揉揉干澀的眼睛,嘆了口氣。一會,安紅里拎了一碗打包的臊子面回來,放在丈夫蘇明遠面前說: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說著,彎下腰,從地上的背包里掏出一塊硬饅頭,蹲在一邊啃起來。
蘇明遠說:臊子面還是你吃吧。安紅說:油花太大,我不愛吃。
到了下午五六點收攤時,來了兩個人,在箱子里抓起烙面翻動著,看了看他們,問了價錢,居然六塊錢一斤全買走了。
安紅這才松了口氣。蘇明遠收起錢,看看妻子,得意地翹翹嘴吧:瞧瞧,這不賣出去了嘛!他數了數手里的錢說:多賣了近百十塊呢!
安紅說:別得意太早,你這就是瞎雀兒碰上棵好谷穗,下次不一定就有這個運氣了。
事實上,他們的烙面一直都賣六塊,比別人貴一塊。后來過年那陣還賣到了七塊錢一斤。那些吃過安紅攤的柴火烙面的人都說,這烙面好,既綿,又勁道入味,他們寧愿多花點錢,吃一口好烙面。
蘇明遠在做生意方面的確有點天分,也會算賬。為了多賺錢,他讓安紅聯系了村里的幾個婦女,專門負責在家攤烙面,攤好的烙面用班車捎到縣城,他和妻子安紅在縣城負責賣面。為便于保存,他找人制作了專用的烙面袋子,有客戶需要的話,可以現場抽真空。這樣的話,烙面拿回去放在冰箱里,能儲存很長時間。
安紅和蘇明遠到縣城賣烙面的第二年安紅她爸就不在了。她爸是突發腦溢血走的,安紅從縣城趕回來她爸已咽了氣。
在商量爸的后事時,安子說:爸臨走交待了,一切從簡,能省則省。
安紅說:再簡單客還是要待的嘛。安子說:那是。又說:我想好了,下葬那天就吃澆湯饸絡,簡單省事。安紅說:那怎么行,都啥年代了,還吃饸絡。停一會說:還是吃烙面吧,我來攤面。
安子面露難色道:太麻煩,再說了,要調面,姐夫腰不好。
那都不是個事,安紅說。
安紅說干就干,當下就打電話把蘇明遠從縣城叫回來,在院里支起大鍋,一個調面,一個攤面。攤好的烙面晾滿了院子,像魚鱗一樣,白花花的一大片,耀眼。
爸出殯那天,安紅進屋去澆了一大碗湯煎油汪的烙面,又往上頭捏了一大把蒜苗。爸吃烙面喜歡多放蒜苗,說蒜苗提味,多放些好吃。她將烙面獻在爸的靈堂前,便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哭得傷心欲絕,誰也勸不住。
姐夫蘇明遠對安子說:你姐心里一直窩著委屈,就讓她都哭出來吧。安紅卻擦擦眼,哽咽著將哭聲憋了回去。
安子覺得姐和姐夫都不容易。好在他們在縣城的烙面生意越來越好,已小有名氣。前幾天姐給安子打電話,說這些年攢了一些錢,已給老二在縣城買了一套房子。小是小了點,但總歸是在縣城有了一個自己的窩。安子聽了很是高興。那天,他找了一個小飯館,要了一碗烙面,一瓶啤酒,又要了一個涼菜。
平時安子滴酒不沾,那天他只喝了半瓶啤酒就醉了,趴在桌上哭得一塌糊涂。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