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道偕行(隨筆)
作者:董勤生
一個幸福的晚年的秘訣不是別的,而是與寂寞簽訂一個體面的協定。——諾貝爾文學獲得者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一位熟悉朋友從副處崗位提前退下來,官不大,但好歹是一個單位的頭,年齡不是太大,還可以說是壯年。他悶悶不樂窩在家一些日子后,又開始出門散步。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單位門口,發現后就急急忙忙往回走。如此多次,心中開始自責起來,于是更加郁悶,不出門了。一日精神似乎亢奮,一早起來,餐后穿戴整齊,拿起提包準備出門,老伴問去哪里,他答曰:“上班去,今天有一個班子成員早會,不能遲到!”老伴責備道:“老糊涂了不是?你已被人家攆回家了。忘了?”他站在客廳半天發愣,沒有說話。后來就病了,兒女們帶著他省城、上海找醫生,住院,先是查不出病,后來真的查出了病,而且是一病不起,一年不到就見了馬克思。
這位朋友不是死于身體機能老化與衰弱,而是死于心理危機導致的軀體疾病。壯年的他從位子上下來,好比一匹飛奔的戰馬,被絆馬索突然絆倒,心理受到重重的一擊。這時候他需要親人、朋友的體貼入微的安慰和陪伴,需要自己主動走出封閉的自我和外面世界深入的接觸和交流,需要安頓好退下來之后的搖搖晃晃、無處安放的靈魂。
在漫長的自然界進化過程中,我們人類一騎絕塵,脫離動物跨進文明社會,成為萬物之靈,與我們賴以生存幾百萬年的大自然漸行漸遠。這是我們人類傲視眾生,引以為傲的所在,同時也使我們收獲了靈魂的孤獨和焦慮。人類存在的這種矛盾處境,美國當代心理學家弗羅姆有詳細的論述: 一是個體化與孤獨感的矛盾。人超越自然、超越本能的過程也就是發展自我意識、理性和想象力的過程,它使人的獨立性和力量感日益增加,而人們在個體化征程中走得越遠,孤獨感越強烈。所謂“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悵然而淚下。”就是這個意思。 二是生與死的矛盾。人能意識到死是生命的必然結局,對生的眷戀和對死的恐懼折磨著人類自己。莊子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羅素說:“凡是人辦得到的事沒有一件會讓人長生不老,所以我們為必不免一死而恐懼,而悲嘆。”三是人的潛能的實現與生命之短暫的矛盾。人的短暫生命不可能完全實現他的全部潛能,為了擺脫這種焦慮,人們在有了自我意識開始,就殫精竭慮地創造自己的物質和精神王國。人類文明史就是一部對付這種焦慮的歷史。尤其是男性,我們要滿足生存的需要、安全上的需要和感情上的需要,還需要權力、名譽、威望等以實現自己的價值。如果在老年到來時,這些都已實現,我們會平靜地退出社會舞臺,否則落差很大,會心理失衡。那位朋友應該屬于沒有解決上面問題的群體中一員。
就是已經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在意識層面已經接受自己退出社會舞臺, 在不同年齡階段還會有不同的需求。退休之后,進入老年時代的我們尋根的需求是越來越強烈了。其實中國人尋根意識就是弗羅姆理論中的個體化與孤獨感矛盾的體現。人們離開母體長大走向社會后,意味著遠離自然和父母,但潛意識還是保留著對根的依戀,在刀光劍影的社會叢林中拼搏時,還不時回望父母和自然。漢代開國皇帝劉邦,推翻秦朝之后,又把政治對手西楚霸王逼死烏江,天下安定,高唱著:“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回到老家沛縣把老父親請到京城居住,還向當年瞧不上自己的老父親討要一個說法:我現在擁有的天下,和哥哥那點土地和房屋資產,哪個更大?這時候的劉邦是何等的可愛!儼然一個幼稚可愛、撒嬌賣萌的小兒,哪里還有一點指揮千軍萬馬、逐鹿中原的開國君王的威嚴?當代成功人士劉強東二零一五年春節,帶著新婚妻子章澤天回宿遷老家過年,自掏腰包六百五十萬,給村里六十歲以上老人每人發一萬元紅包。后來還把京東客服中心,從外地搬到自己家鄉,解決了家鄉二萬余人的就業,還為家鄉教育、養老、文化等事業捐款億元。既是因為當年貧困的他上大學時,父老鄉親東家籌幾個雞蛋,西家出幾塊錢,幫助他買來車票和行李,也是他報恩父母進而泛化擴展到父老鄉親的一個善舉。
對于普通人來說, 和父母和自然保持聯系,大部分女性要比男性做得更細致、更周到,就是在職業生涯最輝煌時期,也仍然和父母及子女保持比較密切的聯系,所以她們退休之后可以很快適應角色轉變。公園的林蔭小道上,輪椅上目光呆滯的老人身后,大部分是頭發花白的女兒,她們的臉上盡管有些疲憊,但內心是充實而溫暖的,因為她們托舉著給她們帶來生命的父母的晚年,自己的生命也因此變得更寬廣和豐富。而男性由于社會化程度更高,或者說在個體化道路上走得更遠,當然回歸的路就更長。我有一個主觀而大膽的猜想:男性的平均壽命比女性短,就是因為過分遠離母親、親人,遠離自然,像一個迷失于深林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和根。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人類對根的依戀,不僅僅是對母親的依戀,還包括母親的象征物,即家庭、氏族、民族、國家、教會、宗教等。了解了這些就不難理解中國人的“落葉歸根”的情結,更能理解“月是故鄉明”、“近鄉情更怯”的體驗了。
人類從懵懂無知的嬰兒,漸漸長大成熟融入社會,幼年有母親呵護,青年有伴侶同行,中年有事業和子女陪伴,自然是快樂和充實的。當我們進入老年,從璀璨、輝煌、五彩斑斕的社會舞臺走下來的過程,固定是一場無人喝彩的舞臺謝幕,是一場需要獨自面對的孤獨、寂寞之旅。在這場沒有回程的人生之旅中,有無數扼住命運的喉嚨,向命運挑戰的孤勇者,也有始而抗爭繼而放棄,向命運低頭者。那個寫出獲諾貝爾獎《老人與海》,令萬眾仰視的硬漢海明威,曾向自然挑戰發出最強音,最終還是選擇一顆子彈結束自己的孤獨抑郁的晚年人生。
從輝煌走向寂寞的況味和體驗,早已被我們人類敏感的心靈所捕捉,古往今來的優秀文學家用如椽之筆寫了無數流傳千古、璨若星河的華章。唐代大詩人李白人生風光時刻,被玄宗招為翰林,國君舉行重大典禮和家宴,他都侍奉左右,“斗酒詩百篇”,享盡人間奢華。天寶三載(公元744年),因為得罪權貴而遭饞毀,被玄宗賜金放還。從人生高峰跌落低谷,之后名曰云游天下,實則是落魄潦倒,在朋友岑勛(岑夫子)、元丹丘(丹丘生)處打秋風度日,此時便發出“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悲嘆,進而有“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兒同銷萬古愁!”的放蕩。南唐后主李煜始為一國君主,出有文武百官聽命,居有美酒佳肴享用,臥有美后麗妃侍奉,竭盡人間榮華。后來國破家亡,被宋人幽禁在汴京的一座深院小樓,過著以淚洗面的凄涼生活。故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之萬古愁恨!
如何把人生謝幕這場大劇演好,讓晚年的步履更從容、更優雅?在西方宗教文化盛行,人們會從宗教中尋求答案。受歷史文化的影響,我們中國人歷來是輕視宗教信仰的,尤其是知識階層,加之上世紀以來的唯物主義觀的教育影響,基本是拒絕宗教信仰的。對于我們經驗之外的世界,完全拒絕不是正確的態度,我們不妨靜下心來探討一下再下結論。
老年尋根意識,最后要落實到對生命的終極關懷,實際上就是弗羅姆前面所言的生與死的矛盾,就是要思考我們身體和靈魂最終要歸于何處。現代科學已經證明,生命來自于有機物,有機物來自于無機物。而生命消逝的過程正好相反,先是變成有機物,再變成無機物。無機世界歷史遠遠長于有機世界,或者說世界最基本的物質是無機物。那么,我們生命最終都要回歸到無機世界去,換一種說法,無機世界才是我們最后的家園。
我們中華民族宗教之一道教提倡的“回歸自然”那種尊重自然規律的態度,和我們現代科學關于生命的觀點有一點不謀而合。道教雖然也有神,但它不同別的宗教由神決定一切,萬物歸之于神,道教是眾神歸之于“道”,而這個“道”,可以理解為產生萬物之母。當然也是我們人類之母,既是我們的來處,也是我們的歸處。
前年開始,早晨我都去城內一座山頂公園健身,不久就有一個身著素服的老者提著一個鸚鵡籠子準時到來。山上晨霧未散,空氣清新。掛在樹枝上的鸚鵡特別精神,或學貓叫狗吠,或仿摩托提速,或與圍觀者互問“你好!”,更神奇的模擬病在床上的女主人咳嗽聲,惟妙惟肖。而此時白衣老者獨自在旁邊樹林中擺開架勢,開始每天必做的太極功課。老者先是左右摟膝拗步,再一個手揮琵琶,接著是右倒卷肱,左攬雀尾。動作連貫,嫻熟,意、氣、形、神融會貫通。對于附近的音樂、路人的好奇目光,視如不在。約一小時后,提起鸚鵡籠,翩然離去。
后來我們熟悉了,老者告訴我,他原是商業部門的一名中層干部,早年下海,頗有斬獲,后來失利,賠了個精光。退休后,正想好好和老伴享享清福,不想老伴中風臥床不起,孩子不在身邊,也沒有能力請保姆,吃喝拉撒都是他一人,整整六年了。好在心態好,像陀螺一樣一天不停地轉,加之堅持練太極拳,快七十了,身體還不錯,上山、上樓梯還不喘大氣。談起太極,老者更是滔滔不絕,精氣神不輸青壯年。
在此,我并非奉勸老年朋友接受和認同道教,要大家一襲道袍,出入于道觀,參與道教法事,或遠離人群,不食人間煙火,而是從道教理念中,汲取一種生活態度和方式。我們可以一根釣竿,迎朝陽,伴晚霞,獨釣于江湖,與山水融為一體;也可一方硯臺,一張宣紙,一桿畫筆,師古人亦師造化,臨摹或創作幾幅水墨;也可于東方既白,朝陽未出之際,一身太極素服,于庭院中,于草坪處,伸拳踢腿,“白鶴亮翅,野馬分鬃”。當然,我們還可以邀約三五好友,在春暖花開季節來一個大好河山自駕游,還可以走進困難家庭,用自己的知識和經驗幫助失學少年,重拾希望人生。總之,要讓老年時光的生命能量有所著落,在利己、利人、利社會的正性層面發揮作用,否則它會像毒蛇一樣變成自我攻擊的負面力量。
去年,老者辦了一個太極拳培訓班,義務教退休人員學太極,有幸我成為老者的弟子。每當清晨來臨,老者領著我們一群素衣習拳者,或形隨意轉,展臂提腿,閃轉騰挪;或閉目分腿,伸臂抱球,氣定神閑。那一刻,我們腳接蒼茫大地,頭承碧海藍天,巍巍然似頂天立地之巨人。感覺里萬物與我合一,天地人融為一體,心中無欲無求,充盈而祥和。
其實,只要我們有所覺悟并付之行動, 回歸的路并不漫長。
作者介紹:董勤生,江蘇淮安,退休中學教師。早年有散文、小說見刊于《小說報》(吉林)《伊犁河》(新疆)《崛起》(淮安)《揚子晚報》《淮安日報》《江蘇教育報》等刊物。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