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新疆 驚心動魄
作者:郭松
2024年9月中下旬,我和妻子用17天時間到新疆旅行,眼睛里大都是沙漠奇觀?、?湖泊秘境?、草原風光?,腦海里大都是“蒼茫、浩瀚、剽悍、剛烈”這些詞語。壯麗美、野性美、神性美、詩性美,讓人感到新疆的風情蘊藉、大氣磅礴。
感到有些奇特的是新疆的河流,這片土地上流淌的塔里木河、車臣河、葉爾羌河、孔雀河?、疏勒河、克里雅河、喀拉喀什河、開都河……除了塔里木河流程兩千多公里外,其余的河流流程都不長,流域面積也小,發源于天山、昆侖山、帕米爾高原。
這些河流經戈壁、沙灘、荒原、綠洲,有河流便有生命,有生命便有歷史,這片土地便上演出干戈征戰、刀劍鏗鏘,演出悲歡離合、銘諸肺腑。這些河流都有悲苦,雖旅程蹇澀,但性格倔強,氣度慷慨,以“吾以吾血薦軒轅”的精神,殉難于這片熱土。
我問這些河流,你們沒有向往大海的愿望嗎?大海的浩瀚和蒼茫沒有誘惑力嗎?你們這么強壯的體魄,但一出生就面對炙熱、干燥的戈壁沙漠。河流平靜地回答:我們的家鄉就是戈壁、沙漠、炙熱、干燥,需要河水的滋潤,花、果、樹、草和昆蟲、飛鳥都留需要我們。河流的回答,我無言以對。
我忽然感到:小河的命運,有一顆悲憫的心,有了它們,大地才飽滿而多汁;小河一生太短促,配不上愛的綿長,情的邈遠……塔克拉瑪干大漠,曾經是佛風蕩漾的圣土,印度佛風吹過帕米爾高原,使這片土地彩幡飄揚。龜茲,拜城,和田,鄯善,且未,到處都是釋文化。“超越自我,超越生死,轉化成佛”,似乎這些河流也成了佛徒,塔里木河、孔雀河葬身羅布泊,湖底多是鹽礁、沙磧,風沙終年悲嘯哀鳴。
這片土地上走過塞人、車師人、烏孫人、匈奴人、突厥人、回鶻人、契丹人、粟特人,昆侖山的雪,天山的風,大漠的沙塵暴,曾給這些生命帶來災難和痛苦,他們因饑寒而死亡,因干渴而死亡,因迷路而死亡,因沙塵暴、龍卷風而死亡……生命和熱血祭奠著這里的神祇。這里大雪無垠,狂風刺骨;這里冰封千丈,萬里寒氛;這里莽莽黃沙,熱浪蒸騰;這里火山火云,熱海如蒸;這里獸無蹤,鳥無影……
我面對沙山沙丘,塞滿胸壑的是荒涼、冷漠和悲愴。千古蒼涼不僅屬于我,還屬于千年歷史。一條絲綢之路像臍帶似的聯系著東方大陸。商賈們忍饑耐寒,迎風冒沙跋涉在戈壁荒漠,他們心中滋生著欲望,燃燒著激情。三吳的茶葉,巴蜀的絲綢,嶺南的瓷器,江南的煙雨,濕漉漉的歌聲,濕漉漉的水墨,還有柳腰蛾眉的吳儂軟語,被帶到荒古的西域;南國的風韻,東方的情調,給米蘭、樓蘭、精絕、于闐等幾多陌生的驚喜,給干燥的土地幾多濕潤的撫慰。
我站在沙丘上,問自己:為何來到這荒蠻之地?這里酷熱又酷寒,有何值得眷顧?我來到這片陌生神奇的土地,是潛意識行為,還是神祇昭示?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感到這里有一種魔力。一個強悍的生命,需要廣闊的空間,僅靠理性思維,說明不了直覺。我在這里體驗了岑參的生活,他寫風、寫沙、寫石、寫雪,在冰與火的淬煉中熔鑄詩性,在荒山和大漠的鐵鉆上錘煉自己的詩句,筆下詩風新奇、險異。“天山有雪常不開,千峰萬嶺雪崔嵬”“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盛唐詩人有一種積極入世、銳意進取的雄豪之氣;且不說高適、岑參、李益,駱賓王、陳子昂、王維、孟浩然、李白等,他們的自信心來自本真。他們投筆從戎,昂揚的激情,豪邁的氣概,并非理性的力量,而是自然的力量。他們堅信舍我其誰,生來是馳騁天下的豪杰。
在《大唐西域記》中,玄奘寫道:這里“氣候寒烈,人性暴躁”,“性剛猛,多武略”,“性剛猛,尚氣勇”,胡人血統里流淌著豪勇、剽悍、縱橫不羈的基因,面對酷熱高寒的環境,他們強壯的體魄,有一種漢人不及的血性。胡人愛飲酒,豪飲、暢飲、痛飲,大杯飲酒,大盤抓肉,他們不像漢人酒色纏身,狎妓奢靡或以酒澆愁,“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沽酒樓前,紅杏香中蕭鼓”。胡人是將烈酒融進血液,點燃一腔豪情。他們用長劍和馬蹄耕耘這片不毛之地;他們彎弓射獵,長途奔突,用熱血和烈酒澆灌荒漠戈壁。弓矢和馬蹄是力量的迸發,是速度的極致。這里沒有“花病等閑瘦弱”,更無“春愁沒處遮攔”,這是中原的病灶,是中原的軟肋。莽莽群山,漠漠大野,是蒼狼的大地,是鷹雕的長空,是烈馬揚鬃,張揚速度、力量和豪氣的廣闊空間。
我在戈壁上迎接晚霞,在荒原上追逐地平線,嗷嗷宣泄胸中騷動的情感。我在火焰山下,頭頂烈日如烤,腳踩黃沙;漠漠云天,火山火云,是空曠的大境界,是放牧思想的寥廓空間。這里的大地是漢賦、唐詩。這片粗礪的土地,孕育了胡人的苦難意識,群山蜿蜒,峰浪如海,哺育了胡人縱橫天下的狂放和勇猛。漢唐能拓疆擴土,能征服西域,漢唐將士有一種胡人的血性。而宋王朝始終處于胡塵的威脅下,至南宋,不僅喪失了黃河以北大部分,連長江以北也淪陷了,龜縮在西子湖畔,歌兒舞兒過殘年。辛棄疾只能固守鎮江,在長江南岸,把欄桿拍遍;陸游的“鐵馬冰河”也不過是詩人的夢囈。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孫狂飆般地崛起,橫掃中亞,刀尖直向帕米爾高原,手執“上帝之鞭”,奔馳的馬蹄踏遍半個歐亞,成就一代天可汗無與倫比的皇皇霸業。明王朝修長城萬里,建雄關千重,東到山海關,西至嘉峪關,那嘉峪關以西呢?那才是真正的西域!
最讓人震驚的是胡楊林,莽莽的胡楊林,屹立沙海間,神話般驚心動魄。干涸的沙海,如蒸如煮的酷夏,冰封雪壓的寒冬,胡楊樹經過沙漠煉獄般的苦難,依然迸發出鮮活的生命。似干枯的枝上吐出一片黃綠的葉片。有的中間是空空的,只剩下半邊樹皮,仍萌發出一片灰蒙蒙的綠,綠得苦澀,綠得艱難,綠得蒼涼,綠得悲壯,讓人一看就生一種揪心的痛。我看到一棵枯樹,露出白花花的骨殖,脰斷肱飛,光禿禿的樹軀,屹立在沙灘上,悲壯慘烈,落日夕照里,一片肅穆蒼涼,讓我想起雅典娜神廟,帕特農神廟,雖為廢墟,依舊凜然不可冒犯。是一種血性和神性支撐著的傲岸。一場場沙塵暴并未摧毀它們,擊碎它們,它們倔強地生長著。那金黃、那剛烈、那悲壯,張揚出一種生命的尊嚴。那如夢如幻如泣如歌亭亭拂拂的搖曳,你會肅然生出敬畏之情。如李白觀之會乘著月色,著一身素衣,面對飄飛的點點金黃,斑斑落紅,揮劍起舞,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唱出一曲“刑天舞干戚”的詩章。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綠洲,幾棵樹木或一叢灌木綠洲。走進這沒有人煙的綠洲會發現,樹叢下除生命力極強的駱駝刺、芨芨草,還有野韭菜、野蔥、野蒜、野苜蓿、寬葉牛蒡、野麻,更喜人的還有野葡萄、野櫻桃、野杏、野桃……
這是原生態的荒野,給我的審美體驗,增添了一種刺激。我想唯有新疆還保留著原生態荒野。誰來歌詠荒野呢?詩人畫家多追求梅蘭竹菊、小橋流水、園林假山,誰還有剽悍的視野、放縱的情懷、宏大的意象?大漠邊緣為何出現綠洲呢?是雪山之雪融化,雪水沿著山坡流淌下來,滲入沙漠,便滋生出綠色,花草樹木,昆蟲禽獸,是神對萬物的恩施。溪流與溪流相匯,形成河流,起初氣勢洶涌,豪氣縱橫,但經不起沙漠、戈壁幾番折騰,變得氣力衰竭。有了河流,便有了綠洲。在茫茫無際的瀚海中,綠洲與沙漠的對峙,生命與死亡的對峙,形成紛繁多彩的風貌。當沙塵暴鋪天蓋地席卷時,那種恐懼和驚慌是外人難以體會的。但這里的人堅強地活著,且活得樂觀、豪氣,歌舞伴隨他們一生,太陽和大地的氣味彌漫在他們的精神。
這里有一種野性味、土腥味。野性味,是豪放粗獷的氣質;土腥味,是樸實、忠厚的性格。這山野、荒漠賦予了他們生命的底氣,賦予了他們驚天動地的力量!一個普通的維族家庭,有馬棚,有狗窩,有羊欄,院子寬綽而豐滿,但主人沒有客廳,進屋便是主人的臥室,一個土炕占據半間屋子,炕上有矮幾,客人要上炕飲茶、吃飯。他們日常飲食為牛奶、羊肉、馕、抓飯、油馓子、油塔子、烤肉、烤包子,茶多為紅茶,放糖,蔬菜很少。來了貴客,會殺一只羊,切成大塊,白水煮。刀割而食,他們待客熱情,會把羊尾割下一截塞給你。那香噴噴的抓飯,是羊油蒸飯,有羊肉丁、胡蘿卜丁、大米、葡萄干、洋蔥和清油,紅黃白,色香味俱全,看著油亮生輝,聞著香氣四溢,吃起來味道可口。
我懷念那坦蕩無限、蒼莽雄渾的戈壁曠野。遍地礫石,遍地陽光,還有煙塵。那里沒有負荷,走進戈壁灘,像走進洪荒初始,走進天荒地老。那里空間之大,超出了想象;那里寂然無聲,有天籟之音。在蒼茫的大地上行走,像是神祇拽著我走進歷史。湮滅的城堡,邊墻的遺痕,障塞的廢墟……已被歲月風化得面目全非,卻份依稀閃爍著刀光劍影。我更懷念塔克拉瑪干大漠,重重沙山,滔滔沙浪,廣袤荒涼,雄沉神秘。平靜時,那圓圓的沙丘,細細的蝕紋,脈絡清晰,秀拙相蘊,圓出一分溫柔,圓出幾分靈性和張力,給人留下想象的余地,像一幅幅精美的畫作。烏孫、疏勒、龜茲、樓蘭、精絕、婼羌、尼雅、鄯善、于闐……念叨著這些名字,感到它們像一朵朵野花微笑著、悲愴著、淡定著開放在風沙上,有的凋零,有的鮮麗。新疆,古老而神奇的大地,誰說你貧瘠、荒蕪?你博大的胸懷里不僅有豐富的物質寶藏,還有綠意蔥蔥的精神!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在《詩詞報》《詩詞月刊》《中國詩》發詩100余首,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