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斗(外一篇)
作者:郭松
墨斗,含墨倉、線輪、墨線、墨簽,木匠的測量、計算,都在那一斗墨里,以一根墨線的名義,在木頭上彈跳、游走。
剩下的事,交給斧頭、鋸子、鑿子等,以墨線為準,斧砍、鋸斷、鑿刻、刨削;以和善又不失嚴肅的面孔,跟木頭、木屑攪和與糾纏。
木匠,以人走茶涼的方式對它。剛還把它捧在手上,三彈兩畫后,一轉身就扔在木屑里;再想起它時,已大功告成,酒足飯飽后,留下一片狼藉。
墨斗,任憑木匠使喚,一聲不吭。木匠氣急了也罵罵咧咧,你就是個榆木疙瘩!墨斗確實是榆木做的,而且是邊角料做的,它不喜歡過河拆橋的人。別看自己一身黑色,卻給其他伙伴指引方向。
鳥盡弓藏,它不在乎,可木匠不能虧待墨斗。欣慰的是,木匠在打掃戰場時,還會想起它。即便所有的木頭,以器物、碎片和木屑存在或消失,鑿子、鋸子和刨子等藏起鋒芒,畫上圓滿句號的,也還得是它。
墨斗收拾起所有時間的黑,折疊起所有空間的暗,以一個巴掌大的容器終結。如果還要個光亮尾巴的話,它會在離別之際,用一把火燒掉,算是對散落一地的木片、碎屑的撫慰。
在火光閃現的剎那,木頭留下灰燼的背影,隨風飄散,直至抵達虛空與永恒。墨斗?的圓形或方形?,?桃形或船形?,魚形或鞋形?,是木匠喜愛它的緣由,也是木頭喜愛它的頌歌。每逢伙伴沖鋒陷陣、粉身碎骨前,它都會請求木匠,讓我來吧。
在生命最后的時刻,木頭也想穿過一條漆黑的道路,把所有心事都告訴墨斗,包括它的樹齡以及它的身高、三圍,還有從哪里下手;墨斗可以準確地制造某種器物,以另一副陌生的面孔,讓木頭存活。 木匠沒有理由拒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天天提著斧頭、鋸子、刨子等,在對木頭殘暴地殺戮時,心里偶爾閃過一絲膽怯。他知道木頭的想法,從樹皮到木芯,一圈圈一層層,從皮膚到肌肉,從經脈到骨頭,他都得仔細計算、做好標記,只有這樣,解構木頭的他才能稱為工匠,漸臻庖丁解牛的佳境。
木頭也是有紋理的、有血脈的。或假以時日,你會在一場雨后,看到樹樁旁邊已經偷偷冒出個綠芽,那是幼小的木頭。木匠清楚這一切,就像清楚自己一樣。他在給人家打家具時,也會被人家誤解、誤讀。有人說木匠是個木頭人,半天一句話也不說,煙不抽,酒不喝,瓜子、水果也不吃,就知道一個勁地忙。
木頭人,木匠一點也不生氣。盡管壓低聲音咬著耳朵說,可還是被他聽到了,他把這話當作對他的獎賞。與木頭待在一起時間久了,他被人家看作木頭的一部分,說明他懂木頭、愛木頭。
這也說明木頭是不記恨它的,不排斥他的,對它成為木頭中的一部分,是默認的。木匠認為,在人間煙火里,它和木頭在同一戰壕里,在木工坊里,最先被拿出來面向木頭的,總是墨斗。
被歲月磨出包漿的墨斗,別看它黑,沒有尖銳鋒利的牙齒,沒有深入骨髓的鉆頭,就像一支柔軟的鉛筆,親切把木頭抱在懷里,然后在它粗糙的皮膚上,用一根柔軟的線,彈下屬于木匠的心事。
你可以把它看作給木頭的撓癢癢,也可以看作對木頭解剖的交響曲的前奏。清晰而凝重的線彈出后,它收起飛翔的線頭,一鞠躬,就把木頭交給斧頭、木鉆、鑿子等,黯然別過。
斧頭
斧頭,木與鐵的組合,堅硬與柔軟、溫情與冷酷、沉重與輕盈。鐵的鋒利,被木頭把握在手中。不知被人握在手中的那截木頭,會有何感想?
難免聯想到豆萁與釜中豆的骨肉情。斧頭是有重量的,拿在手里總是指向腳面;倘若手一松,雪亮的斧刃砸向腳面,那種緊張讓人心驚肉跳,木匠手中的斧頭更叫人緊張。
一天磨一遍,不管有無木工活,時刻保持著鋒利。一大清早,雞鴨鵝豬還沒從夢中醒過來,萬物還沉浸在清寂無聲中,木匠就打破這種寧靜,斧頭一掄,劈開黎明。拉開門閂,從黑黝黝的屋里走出,手里握著把斧頭,攥得緊緊的。
古銅色的臂膀,在幾根汗毛的映襯下,看上去粗壯、剛毅和凝重。裸露在早晨的斧頭,一半黝黑,一半鋒利,讓人心慌。伴隨著豬的嚎叫聲,讓人心頭一緊。盡管嚎叫聲漸漸弱了,直到悄無聲息,但木匠鋒利的斧頭,卻在時間和空間中放大,鄉里到處是木匠的斧頭、血淋淋的豬。
應該是幻覺,斧頭還被木匠緊緊握在手里。接下來的事是磨斧頭,是木匠每天的事。即使女人醒后爬起,燒鍋、做飯、喂食等,木匠依然杵在院子里,盯著磨刀石,然后磨。老木匠已經記不清是哪天成為木匠的,鄉里也沒人記得他哪天開始做的木匠,記住的和沒記住的都走散了、走失了。
如今剩下的,多是老態龍鐘、口齒不清的老人。老木匠記得,當初斧頭一磨起來,鄉里的豬就嚎叫起來。不用說,鄉里有人要殺豬。鄉里是有屠夫的,木匠記不得他的名字了,只記得那屠夫高大魁梧,一臉橫肉,讓人心驚的還有臉上的戾氣,比那把殺豬刀還亮還寒。
豬的嚎叫犀利、尖銳,像鋼錐鉆入鄉里的每個角落,令人焦躁不安。隨后,嚎叫聲減弱、變小,到聲息全無。待恢復平靜后,木匠才緩過來,搬來長板凳,板凳上鑲嵌著一塊磨刀石,石頭上銹跡斑斑,是木匠磨礪留下的痕跡。
木匠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右手順勢撩起缸里的水,朝斧頭上一淋,然后雙手一推,頭和屁股有節奏地翹起來——磨斧頭!斧頭不需要天天磨,木工活天天做,斧頭在木料的磨礪下,銹跡全無,那锃亮的光會越來越亮。
磨刀石與斧頭的摩擦聲,像細膩而尖銳的鋼錐,從耳朵鉆進皮膚,從皮膚鉆進肌肉,從肌肉鉆進骨頭。鄉里有人忍受不了,就怒氣沖沖地找到木匠,你怎么天天磨斧頭?活多?木匠說,斧頭不快了,得磨。那人再問,那也不用天天磨吧?木匠不搭話,繼續埋頭磨。
你看東頭,一天要殺五六頭生豬,也沒見他天天磨刀,你這還能比殺豬費刀?那人狠吸了一口煙,把煙頭扔在鞋底下,右腳晃動幾下,踩滅。木匠還是不搭話,雙手穩住斧頭,繼續磨。那人只好甩了甩衣袖,伸出雙手緊緊捂住耳朵離開。
木匠抬起頭來,拿起斧頭用抹布擦掉上面的污漬,伸出大拇指,輕碰斧頭鋒利的刃處,霎時,帶著寒意的鋒利在靜寂的清晨漫開。哼,誰的刀也沒有我的斧頭快。木匠嘀咕一句,聲音很小,幾乎聽不清。
院子里,一塊廢木料在木匠的刀鋒下,碎屑橫飛,滿地狼藉。他是方圓十里的好木匠,從搬料、下料、畫墨、制作、安裝混凝土模板、加工檁子、釘椽皮、打眼殺榫、掏槽走線、清縫拼板、裝配成型,到最后拋光收面等,是一氣呵成,行云流水般,那叫一個完美。
最考驗木匠手上功夫的,還是砍木頭,即一把斧頭,把一塊木料砍得橫平豎直,棱角分明,毫厘不差。一把斧頭和一根木頭的較量,體現的不只是力量,還有技巧和靈巧。在木頭與眼睛之間,看起來揮動著斧頭,但只有斧頭、眼睛和力氣聚焦,穩、準、狠,才能讓木頭聽命于木匠。
這需要與斧頭多久的耳鬢廝磨?木匠手不離斧,與斧頭有緣分,斧頭越來越重,木匠的身子越來越輕,輕得就像一根烘干的木材,女人的肚皮也越來越癟,始終不見一絲動靜。木匠離不開斧頭,一把斧頭握在手里,整個人就有了分量。
木匠每天從被窩里早早爬起來,拎上斧頭到院子里磨。有雨,從空中落下來,細細的、密密的,地上濕漉漉的;有雪,羽毛一樣的,在地上薄薄地鋪上一層。木匠披了件厚衣,坐在板凳上,弓著腰一遍遍地磨。木匠說:磨斧頭長力氣。女人說:吃腰子才長力氣。木匠不搭理,低頭對著斧頭說:鬼才吃你的腰子!
女人去市上買腰子,從春天到冬天,從青絲到白發,幾十年不變。聽人說,腰子是個好東西,去遲了就被別人搶走了。每次去,屠夫總是一臉壞笑,把新鮮的腰子裝進她的篾籃里。到底是殺豬的,人高馬大,鐵塔一樣。女人頭也不敢抬,扔下錢掉頭就走,一天一盤青椒炒腰花。
炒好后,女人把碗端到木匠面前。女人不敢看那斧頭,寒呢。木匠把磨好的斧頭朝木頭上一剁,莫名其妙地叫嚷一句:吃你個狗日的腰子!頭也不回地鉆進屋里不出來。鄉里人都快走光了,包括那個殺豬的屠夫,熟悉的雞鴨鵝也不見了。鄉里到處都是野草野樹,只是不再有人買木料、打家具了。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在《詩詞報》《詩詞月刊》《中國詩》發詩100余首,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