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道

 

文/張健

 

當校門鐵柵欄的寒氣滲透進瑟瑟發抖的身軀，那團橘色燈火總適時漫了過來。二十多年前，晚上在夜大學習的課間，我和同學們常常擁著擠著趨近那拉面攤子，于寒夜中求得一碗暖熱的慰藉。

 

老板拉面，分量足實，湯頭濃郁，手藝真如暗夜里的星辰，照亮了饑腸轆轆的學子們。老板娘則手執湯勺，笑意盈盈，舀湯添料，招呼之間如同春風拂面。我們便輪流做東，一碗碗面在寒夜里傳遞，熱氣騰升而起，碗中的湯水在燈光下粼粼晃動，映著年輕的臉龐，也浮漾起人間最質樸的歡喜。

 

然而老板娘的眉頭卻時常鎖著，似乎總嫌這攤子太小：“這巴掌大的地方，生意再火也終究有限！”她每每嘆息，聲音輕飄飄地沒入氤氳的熱氣里，仿佛抱怨的不僅僅是攤位的狹小，倒更像是對命運無形邊界的暗暗叩問。

 

后來某一天，攤子果然悄然隱去。不久之后，對面倒有一間飯館開張了，老板夫婦雙雙站在了敞亮的店堂之中。然而昔日車水馬龍的小攤，一旦被安頓在闊氣的門面里，竟似離了水的魚——店中雖然菜品眾多，可食客卻日漸寥落。最終，店門終究冷清地關了。于是，那曾經鼎沸的爐灶也熄了火，灶臺灰冷，靜默無聲地空對著門外匆匆行人；玻璃門上貼著“轉讓”二字，字跡被雨水沖刷得模糊，宛如一段掙扎后終于褪色的雄心，徒留一片悵惘的空白。

 

未幾，校門口那熟悉的白霧竟又彌漫開來——夫妻二人又推著那輛舊攤車，如候鳥歸巢般回來了。油污的塑料棚頂在路燈下泛著光，竟如暗夜星空倒映著人間煙火；那面鍋里的水，重新沸騰著，發出撲撲的聲響，像是大地深處重新搏動的心跳。學生們復又圍攏，宛如從前，攤前重現了喧騰熱鬧。老板娘一面麻利地下面，一面卻靦腆笑道：“如今才懂了，這攤車雖小，卻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根本啊！”

 

此番輪回，不禁讓我想起《論語》所言：“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所謂“小道”，未必只指手藝，更指安于本分、精一專注的人生境界。夫妻倆曾舍小道而貪慕高遠樓閣，卻如失卻了靈魂的草木，在陌生土壤里枯黃了枝葉。那碗面湯里的真味，原來不在堂皇的店堂，只在攤車氤氳的白氣里——那是雙手沉入生活深處后捧出的本色結晶。他們被浮名虛利之塵迷住了眼睛，竟忘了本業之根所扎于何處。

 

世事擾攘，多少人曾像這對夫婦一般，覺得自家園圃狹小，于是眼熱別處樓臺。然而生活如同揉面，并非愈多愈好，貴在凝神聚力。真正宏闊的人生，并非不停向外圈占疆土，而是向內守護那一方心靈爐灶，持續燃燒，讓純粹的熱力彌漫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子之上。

 

作者簡介：張健，安徽合肥人。民建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安徽省散文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會員，炎黃文化促進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