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電話號碼本
作者:郭松
父母在的時候,回老家便是回家,感覺親切,是有所謂的;父母不在了,回老家已是客人,感覺淡漠,就無所謂了。
二十多年前,回家看望父母,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左邊的拐角柜上,放著一臺電話座機(jī),座機(jī)旁放著一本子,牛皮紙封面,半本書般大小,上面印著“工作筆記”,像是單位或會議發(fā)的。
本子翻得邊角都卷了起來,顏色已經(jīng)偏舊,摸起來又瓤又塌,紙張軟軟薄薄,翻開時稍不留神,就軟嘟嘟地脫了。那個時候有很多這樣的本子,有的火柴盒般大小,是隨身攜帶的那種。
翻開本子,寫的字跡,像父親,大都斯文,字豌豆米般大小,依次寫的是姓名、地址、郵編、電話,清清爽爽,有層次,翻閱也方便,不過本子的紙大多軟薄稀脆,用不了多久,卷吧卷吧就自來舊。
本子里面,寫著七姑八姨等親朋好友的地址和電話,且有不斷修改的痕跡,新的筆跡蓋住了舊的,涂涂改改的。筆跡的顏色也不一樣,鋼筆墨水上面是圓珠筆的劃痕,圓珠筆漏油的話,就滲開暈染了周圍,有的地方顯示出年代。
比如父親會在某個電話后面?zhèn)渥ⅰ罢埩_孃孃叫一聲”,顯然那是隔壁羅孃孃家的電話。大村供銷社的李支書,是母親的老領(lǐng)導(dǎo),也是父母的老朋友;父親會單獨給他一頁,寫著他的名字、他愛人的名字,還有地址和電話,下面還有他子女的地址和電話。父親說,萬一以后有什么事,找不到他老兩口,找他們的子女也可以……
不過電話號碼本有個很大的缺點,就是封皮容易裂開,一裂開就散發(fā)出一股脫膠的氣味,每次翻開合上,都要去洗洗手,多次勸父母該換本新的,可他們一直不肯換。如果有誰搬家了,本子上還會提示,通常搬家多、地址更換多,且電話號碼多的人,說明他發(fā)展好進(jìn)步快。
記得有一天,見父親趴在茶幾上,身子彎得很厲害,靠近低頭一看,他在一個伯伯的名字上標(biāo)黑色框框。父親說,人走了,在心里紀(jì)念一下。話說回來,父母還在的時候,大年三十我們圍坐火爐一圈,看春晚熱熱鬧鬧地開場。有時父親會翻動著那個本子,我們知道他要給本子上的朋友打電話。這么一來,電視機(jī)的音量不得不調(diào)低,大家互相對望一下,想說什么,又不好說什么。
父親年紀(jì)了的標(biāo)志,是打電話時聲音很大,而他自己卻不知道。他會左手舉著本子,頭微微上揚,右手拿著話筒,聲調(diào)很高,目光向前,好像他的朋友近在眼前:老陳吧?提前給你拜年啦,新年好啊!他的電話一般要十來分鐘,反反復(fù)復(fù)說的是晚上吃了什么,孩子們回沒回來,身體怎么樣等等;他說再見再見的時候,我們互望一眼,終于啊,松出口氣,想著能把春晚的相聲節(jié)目聽個清楚明白。
偏偏父親這個電話講完,那個電話又開始了。他繼續(xù)他的洪亮聲音,身體后仰,笑得燦爛:老王啊,新年好啊!我們說您歇歇,父親說不不,翻動著本子,繼續(xù)打,有的時候,打過去,明顯不對,他卻很較真,再三問人家:你是誰啊?我找老朱啊。對方說你打錯了,父親很堅持:沒有錯啊,是老朱給我的電話啊!對方說你錯了,父親繼續(xù)到底:我就找老朱啊!我連忙走到他身邊幫她看看,果然,他老朋友的電話下面,又密密麻麻寫了一串新的,我替他掛掉電話后,讓他再打新的試試。父親很認(rèn)真地一下一下?lián)苤娫挘駪B(tài)專注,直到聽見對方是老朋友的聲音,父親才長嘆一聲,慢慢將這電話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我仔細(xì)看那本子,里面的人名,地名,郵編,區(qū)號,分門別類。顯然父親那個本子是不夠的,重要的電話被他寫在掛歷上、臺歷前,有些干脆就壓在玻璃板下。后來父母都走了,再后來家里也不用座機(jī)了。那些老人家的本子現(xiàn)在都被放在抽屜或者儲物箱里了,手機(jī)通訊錄取代了一切。可一想到那些密密麻麻地寫著親朋好友的名字、地址、電話的本子,摸著那些泛黃的又瓤又軟的一頁一頁歷史,我依舊會被那多情的一筆一畫而深深打動,那些過往的本子的背后,都有一顆溫暖的心。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xué)》《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fā)文120余篇,在《詩詞報》《詩詞月刊》《中國詩》發(fā)詩100余首,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