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馬蘭紅
作者:徐青
在羅布泊邊緣的天山山脈褶皺里有一種質地堅硬的花崗巖,初看上去,與祖國西部那些山上的石頭一樣,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但不同的是它會變色,遇水就會呈現出火焰般的色澤。若是雨后來到這里,你會發現沉寂了千萬年的山體會在雨水中蘇醒過來。陽光下,起伏的大山似地火奔流,綿延逶迤。
馬蘭核試驗基地的試驗場在羅布泊,奮戰在這里的官兵喜歡這種底色純正的石頭,欣賞它的堅硬如鐵、俏不爭春,故而叫它馬蘭紅。他們拿這種出自在西域大漠中的花崗巖來比作自己:默默地在羅布泊荒原隱姓埋名,無怨無悔地為國為民干驚天動地的大事業。
一
我被馬蘭紅震撼到了的,是在2012年馬蘭花開的季節。是采寫“獻身國防科技事業的杰出科學家”、中國工程院院士林俊德的事跡時,時任基地司令員吳應強將軍講給我的。他說,在聽了一位老職工以特有的方式向他交代后事,當時的自己也被震撼到了。
司令是基地的最高首長,抓的是大事要事,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紀律也不允許下面的人因個人的事去打攪最高首長。
可事情都有意外。一天上午,就在吳司令將要走進辦公樓大門的時候,突然從馬路邊的楊樹后面閃出了一位老人用手里的拐杖攔住了他。老人告訴吳司令,自己就是專門來攔首長的,并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說:“牙都沒有了,說話不清楚,給你寫個條,你幫我給解決解決。”
老人叫王慶云,是個老職工,1963年自內地選調進馬蘭,一輩子沒有離開過。他在紙上寫道:“我現在已經是84歲高齡的人了。面臨著將要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我親自參加創建的馬蘭家園,希望死后能埋在馬蘭烈士陵園。這就是我最后的要求,望首長能予批準。”吳司令把字條裝進衣袋,拍著衣袋對老人說:“老同志你放心,我會交代人好好辦理這事。”王慶云老人笑了,遲緩了一下又叮嚀道:“你讓他們先把墓碑刻了,我才放心。”吳司令答應了他。可道別后已走了幾步的老人,又回過身一字一頓地交代:“石頭要用馬蘭紅!”
“老人以這樣的方式攔住我提了這樣一個要求,確實震撼到了我。老人家把一生都給了馬蘭,到了耄耋之年,提的唯一請求只是用一塊馬蘭紅做墓碑。他眼中只有馬蘭,生生死死都是馬蘭。”當年,為了盡快打造出中華民族的核盾牌,國家從北京、上海、鄭州、沈陽等大中城市秘密選調了一批有專業特長的工人和服務行業人員支援基地建設。
這些技術等級要求5級工以上、年齡在30歲以下的同志,告別城市生活、告別熟悉崗位,一顆紅心奔赴邊疆,在戈壁荒灘“不歇騾子不歇馬”地建起了幼兒園、豆腐房、粉條廠、造紙廠、扁擔書店,以及夫妻郵局、夫妻銀行、夫妻兵站……他們和穿軍裝的創業者一樣,在不同崗位為同一個目標奮斗著。作為后來的基地最高首長,吳司令銘記著創業者的汗水和犧牲。
吳司令兌現了王慶云老人的請求。修繕烈士陵園的時候,專門交代要大面積使用馬蘭紅,不僅王慶元老人的墳塋要用馬蘭紅,所有墳塋都要用馬蘭紅。吳司令告訴我,“馬蘭紅不僅僅是一種紅色的石頭,它更是一種精神的脈動和傳承,是一代代馬蘭人對國家使命的肝膽相照”。
2012年5月31日,去世前9小時還在為國沖鋒的林俊德院士,熬盡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滴油,生命之火靜靜地熄滅了。在他去世的第三天,也就是6月2日,作為第一個受命對外宣傳的記者,我走進了馬蘭。我要尋找是什么力量支撐他讓工作人員搬來桌子、拿來工作電腦,把病房當戰場,一息尚存也要沖鋒?是什么精神支撐他在生命最后時刻,扎著輸液管、戴著氧氣面罩、連著心電監測儀也要把電腦里的科研資料全部整理出來?又是什么信念支撐他終身“為黨和人民做事天經地義、天地良心”?
我走進風沙漫天的荒原戈壁,走進當年的地窩子和干打壘營房舊址,撫摸過一塊塊刻著任務代號的花崗巖石碑……每到一處,都會聽到官兵口中的馬蘭紅。
我想我找到了答案:盛產馬蘭紅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就是一條流動的紅色之河,大家都是林俊德。生,滿腔熱血地為國家盡職盡責盡忠;死,也要用一塊馬蘭紅做墓碑長眠在這塊生死相依的土地。我想我了解了林俊德:赤誠兒女視祖國利益高于一切、視忠誠使命重于一切,在茫茫戈壁播種東方巨響、耕耘地火奔騰。他們創造了馬蘭精神,踐行著馬蘭精神,也用生命守護著馬蘭精神。生是馬蘭紅,死亦馬蘭紅。
二
走進這樣的地方,你會被強烈地震撼、深深地感動,你會面對面地看到崇高、無私和偉大,看到“將個人得失置之度外者”的犧牲和追求。
在大面積使用馬蘭紅花崗巖的馬蘭烈士陵園,長眠著四百多名英魂。“H”形紀念碑上刻有這樣的碑文:“這是一塊沉睡了千年的國土,又是一塊擎起祖國母親脊梁的熱土……他們的生命已經逝去,但后來者懂得,正是這種蒼涼與悲壯,才使‘和平’二字顯得更加珍貴……”
紀念碑后,四百多名英魂排列成陣:“兩彈元勛”朱光亞、核試驗場特種工程建設總指揮陳士榘、首任核司令張蘊鈺、基地政治委員胡若嘏、“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程開甲、以身殉職的地質專家褚玉成……這是大國忠魂的集結地,是紅色精神火一樣燃燒的時代嘆詠。
精神昭日月,大漠埋忠骨。基地官兵一直忘不了那塊飛升在羅布泊上空的紅背心。
背心的主人叫劉海林,紅背心是他入伍時母親用積攢的雞蛋換來的。老人就這一個兒子,認為穿上它可以辟邪保平安。劉海林穿著紅背心在羅布泊打眼裝藥、放炮炸石,鋼釬、大錘、TNT炸藥陪伴他走過了兩年零七個月。
那是一個酷熱難當的下午,爆破施工再次出現了啞炮,劉海林以班長身份攔住了其他戰友,像以往一樣獨自走向了啞炮。第一眼排除了,他轉過頭揮了揮手,示意安全線外的戰友不要動。第二眼排除了,他又轉過頭揮了揮手。第三眼,他沒能回頭。隨著一聲驚心動魄的爆炸,戰友們看到了一塊高高飛起的紅背心。
大家喊著、哭著,甚至咒罵著翻遍了方圓幾百米內的大小石頭,破碎的衣片、鞋襪、腰帶、鞋帶,能找到的都撿回來了……埋葬時,看著過于空蕩的棺材,一起入伍的山西絳縣戰友吳海民,在旁邊整整齊齊地放了一套新軍裝和一件嶄新的紅背心。與紅背心一起融入羅布泊的,還有劉海林19歲的青春。
丹心照大漠,生死馬蘭紅。在“將鮮血涂在印版上,印出光燦的國史,有此際遇何志不酬”的為國鑄盾歲月,每一個馬蘭人都把困難和危險踩在腳下,義無反顧地走向艱難甚至是犧牲。
被官兵稱為“彝族之鷹”的謝德成是在羅布泊亮得發冷的月光中倒下的。
那一晚,官兵連夜進行特種設備組裝。設備高38米、重六十多噸,一旦展開必須一次性組裝完畢。
是夜,來自四川大涼山的彝族專業軍士謝德成與戰友負責起豎任務。一切都很順利,可就在最后環節,重型吊車的吊臂已達到最大限度,必須有人上到25米處重新調整鋼絲繩。已在工地奮戰了近12個小時、當晚已四次高空作業的謝德成,擋住準備攀爬作業的新戰士甘述平和劉生偉,自己像穿空的鷹一樣再次攀向了高空。
他在幾十雙關注的眼睛中完成了作業。他正準備回到地面,懸吊設備鋼架的鋼絲繩突然繃斷,“彝族之鷹”隨著5噸重的鋼架一起從高空墜落,倒在了血泊中。
謝德成犧牲的時候,“最美新時代革命軍人”、第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唐武祥還是一名新兵。他告訴我,自己就是在這種精神的感召下成長起來的。他忘不了那晚的月亮:“明晃晃的月亮有篩子那么大,照在身上清冷清冷的。鋼架帶著謝班長一起砸下來的時候,月亮就在他的背面,感覺人不是往下落,而是向上穿過了月亮。”
他記得在謝德成犧牲的第五天,現場再次需要高空作業,謝德成是在25米處跌下來的,這一次是38米。
沒有動員,也不用動員。5天前被謝德成喊下來的甘述平站在了最前面。“上次謝班長換下了我,犧牲了。這次我一定得上,別和我爭,求大家了!”甘述平上去了,專業軍士劉根銀不放心,從后面也爬了上去……“當時實實在在感到了精神的力量,大家眼里只有任務,沒有人往后出溜。”
唐武祥的講述讓我分明看到了,面對危險,前面的雄鷹隕落了,后面的雄鷹又展開了翅膀。雄鷹不死,精神不滅。
三
去年夏末,穿過一條由榆樹、柏樹和叢叢馬蘭花簇擁的甬道(我更愿意稱之為“神道”——連接精神的道路),我與唐武祥走進了烈士陵園。眼前真是馬蘭紅、一片紅。
在首任核司令張蘊鈺將軍墓前,我想起1997年冬,專程前往北京某干休所拜訪老司令的情景。我與在上世紀50年代末、把基地起名為“馬蘭”的首任核司令,談到了一個叫潘春金、一個叫蔣才全的戰士。前者入伍第二年,在一次任務中血灑試驗場。后者剛過18歲,入伍還不足6個月,犧牲時連一張軍裝照片都不曾留下。
談到馬蘭,曾是上甘嶺戰役參謀長、時已八十高齡的老將軍聲如洪鐘:“是偉大的戰士成就了偉大的事業,是偉大的事業鍛煉了偉大的戰士。馬蘭是祖國的驕傲。應該修馬蘭志,應該將馬蘭印在中國的地圖上。”
在老司令墓后成行成列的方陣里,我們找到了潘春金和蔣才全的墳墓。唐武祥說,在當年的試驗場有一個說法叫“站著是一座山,躺下是一道梁”,現在任務雖已轉換,但大家身上還是當年的那股勁頭,發揚的還是那種精神。
我問他在這樣的地方能想到什么?他說:“就是干、不能 ,把精神傳承好,任務完成好。”他給我講了這樣兩件事情:
在一次任務中,某劇毒氣體管道突然泄漏,室內報警器驟然響起,毒氣噴射彌漫,已緊急疏散出來的科技干部周松青,戰士李國強、王勇來不及戴防毒面具,把口罩打濕捂住鼻子,反身沖進實驗室和氣源房,第一時間關閉了管路總閥門,保住了實驗設備和參試人員安全。
在另一個任務中,施工期限短、采用工藝新、要求質量高,就在官兵與任務較勁的時候,羅布泊刮起了沙塵暴,“那地方沙塵暴一起來,至少也得吹個三四天,大的時候人站都站不穩,但任務在那兒放著,天上下錐子也得完成,”唐武祥說,“那真是一場風沙不停人不停的硬仗惡仗。戈壁灘晝夜溫差大,加上風沙吹得呼呼的,晚上凍得人直哆嗦。就是那樣,手上的活稍一停,有的兄弟杵著鐵鍬站著就睡著了,別人喊一嗓子,一激靈,醒了,又沖了上去。”他說,那個時候大家真的就像烈士那樣、像林俊德院士那樣,眼里只有任務,只要沒倒下,就要向前沖。
在他的講述中,我們走過排列成陣的塊塊墓碑。我想,一塊塊底色純正的石頭上刻著英魂的名字,這不朽的名字也刻在了共和國的旗幟上。逝去者把自己融進了馬蘭紅,也融進了共和國光燦燦的精神譜系。
不得不說,走進這樣的地方,人無形中就會變得干凈起來。這里的特產是紅色。火紅的戈壁、火紅的群山、火紅的一代代馬蘭人從事著祖國火紅的事業。他們底色純正馬蘭紅,生生死死馬蘭紅。
作者徐青為部隊現役干部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