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叢鳥語

 

作者：柳國隆

 

老宅有兩叢高約丈余的綠竹，現在是鳥兒的棲息地，每到日落西山，夕陽西下，夜幕降臨的時候，來自四面八方的鳥兒便會一邊歡叫著，一邊撲棱著翅膀落在竹叢中，種類主要是麻雀、斑鳩、山雀，另外還有為數不多的白眼知更雀等。我曾有意掐了掐時間，他們歸巢一撥一撥的大約得耗去二十分鐘的時間。

每次看著它們歸巢，我都會想起詩仙李白的名詩“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中的“急”和“空”兩字。不解鳥兒的歸巢為什么那么“急”？是為爭搶各自棲息的竹枝？是想盡快消除整天覓食四處奔波的疲勞？是在日里各奔前程后想盡快與親人溫馨的團聚？還是……可每當它們歸巢時，讓我愈加感味“空”的含義，總能喚起我對往事刻骨銘心的回憶，而這段往事中的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我和我的父親，我把這回憶稱為“夏天的故事”。

老宅的竹子是父親從我堂舅家移來的，那時我不到五歲。父親愛背誦陶淵明的詩文，尤其喜歡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也許是受這篇駢文影響，他最喜歡兩種植物：菊和竹。用他的口頭禪說“竹不如花清且雅”，“耐寒菊花臨霜吐蕊”。因此即使在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的歲月里，他也不忘在老宅里栽（種）一片菊花，栽的叫“老黃眉”，種的名“七月菊”，還有一種叫萬壽菊，俱不是菊花中的好品種，但在父親和我們這些看慣了野菊花的人眼里，卻已是無比絢麗，無比珍貴。如果說父親種（栽）菊是為了觀賞，那栽竹則有另一層用意——遮陽。

那時生產隊的活計安排得很緊，尤其在夏天收麥季節，除了一日必不可少的兩餐（一般是中午和晚上），基本上一天到晚都得下地干活。生產隊安排給父親的活計不是割麥或其他，一般是犁地。為了壓麥茬肥地，所謂“伏里戳一椽，強如秋時耕（犁）半年”。犁地在農行是手藝活，非人人能為。犁地的人須早起，一般早上六七點就得下地，收工也很晚，“披星戴月”“起早貪黑”，甚至“櫛風沐雨”用在為生產隊犁地的農民身上再恰當不過了。通常犁地的人只能干兩賬活，中間休息時間相對比較長，不是人要休息，而是要牲口休息。

夏天犁地還要防止很毒的蜱蟲和虻蟲叮咬牲畜，尤其怕中午太陽太毒的時候叮咬，據說叮咬后牲口會中毒得病。因為這個緣故，夏天的中午父親會有較長的休息時間。而每當此時，就成了他對我家教的最佳時機；房子里既熱又悶，既能遮陽又能享受涼風愜意的竹叢下，便是最佳的施教場所。通常我倆坐在一大一小兩塊石頭上?！帮L欲起而石燕飛，天將雨而商羊舞（天文）”（明·程登吉《幼學瓊林》）；“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道德）”《論語·為政》；“莫道儒冠誤，詩書不負人。達而相天下，窮則善其身”（宋·汪洙《神童詩》）；“萬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藹忽然生。須臾濁霧隨風散，依舊青天此明月”（勵志）（明·王守仁《月夜二首》）；“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魏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唐·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

現在想來，父親教的內容還真寬廣且富有針對性，就拿那兩段勵志詩文來說，當時我們村就有一位目光短淺、短見薄識的老太太當著我們家人的面說：“別蹦跶了，將來地主家的女兒無人要，地主的兒子沒書念”；這話現在聽來有點刺耳，可在論出身不論其他的那個時代，像我一樣出身地主富農的孩子，前途的渺茫是自不待言的。雖然當時只有五六歲的我，對父親這些“之乎者也”的施教絕不比從竹叢旁飛過的一只蜜蜂，一只白蝴蝶更感興趣，可有一個事實卻絕難否認：我作為“唯成分論，不唯成分論”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小學升初中的考試中竟以數學滿分，語文109分的高分考取朱店中學第一名；考高中的時候，又以“品學兼優”被破例格錄入高中；而高中畢業之后又自學中醫給鄉里鄉親看病；高考制度獲復后又能考入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這與兒時父親在竹林下給我傳授知識，尤其是勵志教育無疑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這你就會理解我為什么每次回到老宅，看到竹林總倍感親切，看到“宿鳥歸飛急”的情景總會在內心涌上難以言喻的悲哀和孤獨了吧！“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孔子家語·卷二·致思第八》。鳥兒都曉得歸巢，知道團聚，在貧瘠困苦、艱難卓絕中養我育我的親人此刻又在哪里呢？“空”即是我對這叢竹林內心涌現莫名的孤獨和悲傷！是我對已故親人無盡的思念和緬懷。

 

作者簡介：柳國隆，甘肅省平涼市莊浪縣一中語文高（特）級教師，已退休。曾在全國“華夏杯”“圣陶杯”寫作大賽中分別獲得一等獎，三等獎；作品曾入選《全國中小學生讀寫叢書》《中國教育二十年》（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等；作品散見作家網、大公網、鳳凰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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