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拐杖

 

作者：贠靖

 

自從左腿骨折后，父親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我每次去看他，他幾乎就沒給過我好臉色。有幾次，我擠了公交車，大老遠地去看他，他連門也不讓進。

聽到有人敲門，父親開了門，從里邊探出半個臉來，見是我，就拉下臉道：“跟你說了沒事別跑來跑去的，咋又來了！”我嬉皮笑臉道：“想您了，來看看您唄！”“我好好的，能吃能動，不用你來看！”他說著將一只腳已跨進屋里的我推了出來，呯地一聲關上門，在里邊說道：“你走吧，沒事別再來了！”

我愣在那，像被扇了一巴掌，臉上火辣辣的。

父親以前可不是這樣，總是笑吟吟的，一副和藹慈祥的樣子，對我們連句重話也沒說過。他這是怎么啦，我有點想不通。

過了一會，我還是耐著性子，過去說道：“爸，您就讓我進去吧，趕了這么遠的路，我口渴了。”

父親在里邊沒作聲，停了片刻，他開了門，悄悄地閃到一邊。我忙擠了進去。見我手里拎著一大包東西，他又黑著臉兇道：“跟你說多少次了，又帶東西來，那不要錢啊！”

我說：“也沒帶什么，就是點吃的。”“我就一個人，牙也不行了，吃不了那么多！”父親瞪著我厲聲道：“下次來不許再帶了！”我只好捧著笑臉答應他：“成，都聽您的！”

坐了沒多大工夫，父親就趕我走：“你也看到了，啥都好著呢，快走吧！”

我賴著不想走。已經來了，我想幫他收拾一下屋子，看還缺不缺什么東西，幫他去買一些。畢竟他的腿受了傷，上下樓梯，還是有些不方便。

“用不著，我有手有腳！”父親走到我面前，伸了伸胳膊，并抬了一下受傷的左腿。我看到他的嘴角抽了一下，露出一絲痛苦的神情。

進門的沙發旁邊靠墻放著一只胡桃木的拐杖，手柄摸得錚亮。這是在林場工作的姐夫送給父親的。一次我去看他，老遠就看到他坐在院子里的臺階上，一只手撫摸著拐杖，還掏出手帕擦拭著手柄，見我過來，就將拐杖丟在了一邊。

我上前去扶起父親，又彎腰拿起地上的拐杖遞給他，他擺擺手說：“用不著，這個嘛，就是習慣了，隨手帶了出來。”

他像個倔強孩子一樣，推開我，邁開步子向前走去。剛走出一步，那只受傷的腳一踩到地上，就痛得呲著牙，身子本能地朝后一仰，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我忙扶住他。他額頭上冒著汗，仍說沒事。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一直是個好強的人。這一點也隨了祖父。母親在世時常說，關中男人都這樣，寧折不彎，死要面子活受罪。

年輕時的父親，身強力壯，百十斤一袋的麥子，肩上扛一袋，手里拎一袋，跑起來腳底生風。我那時年紀尚小，用父親的話說還有點嫩，扛半袋麥子便搖搖晃晃的，磨得肩膀上火辣辣地疼。父親過來接過麥袋說：“礙手礙腳的，到一邊歇著去吧！”

上了年紀的父親干起活來仍不輸年輕人。

搬到城里后，我陪父親下樓去換煤氣，他扛著煤氣罐在前面一路小跑，我在后邊氣喘吁吁地半天跟不上他。家里的很多活他都不讓我沾手，說我干活笨手笨腳的，又沒多大力氣，他看著都著急。

后來下樓搬東西，父親一不小心腳底踩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左腿脛骨和腳踝骨折，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出來后走路一瘸一拐的，再也沒了先前的心氣和勁頭。

姐說都怪父親性子太急，上了年紀也不說注意點，還以為自己是年輕人。

再見到父親，我發現身材高大的他，仿佛一下子矮了一大截，人也蒼老了許多。“人哪，不服老不行啊！”父親苦笑道：“真是不中用嘍，年輕時受這點小傷算個啥呀！”

受傷出院后父親像換了個人，原本性格開朗，整天不沾家的他，變得沉默寡言，很少出門，也不讓我們去看他。

姐對此頗有意見，說起來一肚子的委屈：“你說爸咋變成這樣了？有點不識好歹。我好心去看他，進了屋亂糟糟的，一股子酸臭味，那被褥都有點分辨不出顏色了。我好心想幫他拆洗拆洗，收拾收拾，結果卻被他連推帶搡趕了出來！”“你還不了解爸呀，他能讓你幫他拆洗？”我笑道：“那樣的話他就不是咱爸了！”“有什么不可以的，我是他女兒呀！”姐眨著眼道：“媽說得沒錯，他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知道，父親好強了一輩子，他可能不愿讓我們看到他行動不便，把生活料理得一塌糊涂的樣子。

姐還是有些生氣：“越老越不講道理！”

我勸道：“姐，看在他腿腳受傷的份上，咱就別和他計較了，他想怎樣，咱就順著他點唄，只要他高興。”姐說：“也只能這樣了！”

父親去世后，在收拾屋里的物品時，樓下的阿姨上來幫忙，看著父親用過的拐杖，她默默地過去，拿起來撫摸著，忍不住紅了眼：“你爸也真不容易，都那樣了，還硬撐著，什么事都要自己干。”她說：“一次我在樓下碰到你爸去買面粉，我說讓兒子去幫他，他死活不讓。二十斤一袋面粉，他一只手拄著拐杖，一只手拎著面粉，臉上脖子上全是汗，走幾步就喘得不行，衣服全溻濕了黏在背上！”

“阿姨，您別說了——”姐再也忍不住，伏在床上哭出了聲。

一切收拾停當，該處理的都處理掉了，該送人的也送了人，空蕩蕩的屋子里，就剩下一只拐杖，靜靜地靠在墻角。看著它，我的眼前又浮現出父親和藹慈祥的笑臉，倔強剛強的身影……

我忍不住有些淚目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