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遐思錄
作者:顧艷
題記:這是2009年3月初寫的《我的遐思錄》,當時因長篇小說《荻港村》出版后被網暴,所遇、所不幸,只能用文字來釋懷、來慰藉心靈。15年后,《荻港村》在北京出版社再版了。感恩文學,讓我的靈魂有了新的飛翔,抑或是說,有了更深刻的飛翔。——顧艷 (2024年6月12日)
1、清醒地思索
夜幕降臨,憂郁冰涼地襲來,讓我渾身發冷?,F在孑然一身的我,既無社交圈子,亦無鄰人、朋友,每天只能與自己交談。月亮出來了,我心中驟然升起朦朧的回憶。多少年來,我一直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跋涉。有殘酷的探索、有痛苦的掙扎、有靈魂泣血的哀鳴。我就像生活在洞穴里,躲避著外部世界的喧囂,可我對外部世界從沒有停止過思索。我必須通過對外部世界的思索,才能更清醒地思索我自己。
寫作三十年,純文學寫作是我的宗旨。有好心的編輯讓我涉及影視創作,我都婉言謝絕了。毫無疑問,我要堅守著我自己。雖然生活是清貧的,但精神卻十分富足。從前女兒上小學和中學時,清晨六點伴著鬧鐘的鳴響,我就必須迅速起床照料女兒的早餐。女兒的健康就是我的健康。我們要在漫長的歲月中,不生病和少生病。
那時候我是職業作家,每周一至五上午七點半,到傍晚五點是我一個人的時候。一個人獨處,心性是最自由的。那時候網絡世界并不熱鬧,除了看郵箱基本不上網。我靜悄悄地坐在書桌前,思緒天馬行空般任意飛翔。一種力量在內心生長,世界由小變大,視野相當遼闊。這時候我的指尖掛滿豐沛的語言,像彈鋼琴一樣敲擊著鍵盤?!恶R太受難曲》,并不是從音響里流淌出來,而是從我的腦海中流淌出來。它在我全身流動,使我的每一寸皮膚都在傾聽。我早已欲哭無淚,強大的心靈足以抵御八面來風。雖然撐著一片天空,有時像西伯利亞那樣寒冷,但至少我的精神是獨立的。女性還有什么比精神獨立更值得自豪呢!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后,我坐在書桌前等待女兒回家。晚上我是她的陪讀媽媽,也是她的家庭教師。我們的日子,大多數時光沉浸在學習的氣氛中。我們由此感到寧靜、富足。我們的生活,也因清貧而充滿心靈的陽光;而我們的幸福感,便從心底盈盈升起??上н@樣的生活隨著女兒赴京讀書,再隨著去年夏天女兒從北大碩士畢業,獲全獎去美國斯坦福大學讀博士后,便成了我心中永遠美好的回憶。
本來女兒去美國讀書,我可以潛心創作和做學問??墒翘煊胁粶y風云,我近三十年的文學生涯仿佛春夢一場,被那擺脫不了的魔鬼糾纏著。前所沒有地經歷著災難和毀滅性的打擊,最終致使我身心俱傷,靈魂泣血疼痛。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會這樣?一切在不知不覺中,我從清醒轉入沉睡?;蛘?,可以說,我已從生轉入了死。我被無情地排除在事物的正常秩序之外,眼看著自己就像一個符號被拋入渾沌之中。在那種處境里,我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只能任其自然。
窗外陽光燦爛,然而我在拉上窗簾的書房里,就像生活在洞穴一樣反省著自己、審視著自己。我知道我這人既無城府,又沒心計,坦蕩正直,但也容易激動和憤怒。盡管我謹小慎微,卻免不掉犯錯和做傻事。想起小時候,我的個性倒與現在完全判若兩人。那時的我像個男孩子,叛逆、膽大、冒險;按我母親的說法,就是淘氣。淘氣的事,我做了一樁又一樁。
說起來,有件很小的事卻擱在心里折磨了我許多年;宛若一塊石頭壓在胸膛,想起來便覺得沉重。那是小學五年級的暑假,墻門里的小女孩喜歡在井邊納涼。通??偸侨宄扇旱鼐墼谝黄?,有說有笑。可是那天鄰居小女孩琳琳,搶占了我的凳子,還把我推翻在地。我一氣之下,就將身邊的一桶井水從她頭上澆了下去,并且勇敢地站著等她去告狀,她卻哭著回家去了。第二天也沒見她來向我父母告狀,從此我們形同陌路,彼此不再交口。
許多年后,我一想到此事便深感內疚。我很想找她去認錯,可兒時的鄰居小姐妹告訴我她患甲肝死了,這讓我震驚。盡管有二十多年不曾見過她,但她的突然去世仍然讓我感到無比悲傷。那些日子,我腦海里縈繞的都是當年只有十二歲的小女孩琳琳,還有同樣十二歲的我。我為我十二歲時的過錯,又一次感到深深的內疚和對死去的琳琳,有一種無法彌補的悲傷。
現在災禍把我推到了苦難的頂峰,精神備受折磨。在層出不窮的痛苦中,我的想象力與痛苦交織在一起,掙扎著讓靈魂飛離肉體,以平息心靈的創傷。我是那么地孤獨,身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有孤獨的沉思。我在沉思中,腦海里閃過奇怪的念頭,仿佛自己與這個世界已了卻一切塵緣,不再是一個公民,而是家里墻角上的一只蜘蛛。我是一只蜘蛛,人間的一切已從心中根除,那么我還有什么好懺悔的呢?然而蜘蛛也有靈魂,也能產生思想和感情。我知道那些俗世的東西已在我心中泯滅,精神生活便是我的全部了。
想起某日黃昏我來到湖畔,那是我散步了幾十年的白堤。十月的季節,湖面還留著殘荷,那焦黃了的梗莖和枯萎了的花朵,透出一股凄慘的景象,頗似我的心境和處境。盡管我的心境和處境都很糟糕,但我仍然要撕裂自己,把靈魂坦露出來。
此時,我筆直朝孤山走去。登上山崗,飽賞夜晚湖光山色,大自然的美景陶冶著我,讓我的心情一下輕松快樂起來。我從孤山繞了一大圈,從后山下去便是西泠橋了。西泠橋邊,有“西湖第一名妓”蘇小小的墓。你可曾讀過她隨口吟出的詩句:“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北瘎】偸侨菀琢鱾饔诤笫?。然而,蘇小小的悲劇是自己愿意的。在那個年頭,這樣明智、這樣追求如詩般空靈的人生,別說女性,就是男人也是不多的,蘇小小是個異數。
站在蘇小小墓旁,觸景生情,想著自己正處在命途多舛的時光,胸中充滿著強烈的感情??墒切睦锏幕ǘ?,已被苦難折磨得枯萎、被悲哀摧殘得凋謝了。人到中年,我孑然一身,渾身感到霜凍的寒冷。我是那么地孤獨、那么地寂寞,仿佛做什么都是錯,一錯再錯,直感到把自己逼到了死梧桐。一種浸透骨髓的凄涼和悲傷,讓我無法活下去了。然而我還沒有好好地生活過,難道就要死去了?難道生命就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不!我還要創造最好的作品以餉讀者。在經受了人們的不解和蔑視后,我心靈的強大已使我充滿力量。我要相信真理,在災難中繼續前進。
從西泠橋往回走,我走到平湖秋月,眼睛望著那延伸出去的一處瀕湖的平臺,心里想著數千畝的坦蕩平湖上,朗朗明月已經映照了幾千年時,一輛自行車從橋上直沖而下,把我撞倒在地。路人扶我起來,那肇事者已一溜而去。我的手上和膝蓋都是血。血,一汩汩地流出來,卻沒有讓我害怕和不安。我繼續向前走去,心里想,人生就是這樣,難免會有冤屈的事。
回到家里,我在鋼琴上彈奏了肖邦的曲子,當然錯音肯定是有的。肖邦的音樂溫柔而憂傷,精致得宛如一只透明的玻璃水晶球。我喜歡肖邦的《夜曲》和《諧謔曲》,喜歡那些艱深的樂句和微妙的音符,經過肖邦細膩塑造后的效果。我的悲郁心境,讓我想起肖邦這個纖細、脆弱、敏感,充滿了病態美的男人,在法國得知華沙淪陷后痛不欲生、輾轉難眠,仿佛看到了波蘭人民在硝煙中掙扎的情景。于是,他一口氣寫下了《革命進行曲》這樣剛毅、充滿激情的樂曲。那一刻,他與從前纖細、溫柔完全判若兩人。他的音樂也不再是天使的圣音,而是士兵的號角了。
彈完肖邦的曲子,我的胸膛仿佛升騰起士兵的號角。我忽然地從悲郁中走出來,相信這世界一定還有公道。雖然它讓我承受苦難,但它知道我是清白的。這瞬間,我的精神不再折磨自己了。假如我從最初遭受災難時,就不去與命運對抗;那么災難對我的身心就產生不了效果、擾亂不了我的安寧。然而今天他們正在為我蒙受的屈辱而興高采烈、歡欣鼓舞呢,人性中痛打落水狗是必然的,那就讓他們把我抹黑成煤炭吧!啊,我成了煤炭人,煤炭人。然而即使我成了煤炭,他們也無法阻止我流浪的靈魂正在思索著這個世界。
2、悲痛欲裂的心
像一條奄奄一息的病狗,我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每一塊骨頭都疼痛得吱吱作響。我孤獨一人,無法看見天空、大海、太陽和田野;黑暗中所有的一切,讓我膽戰心驚又憂心如焚。我不知道我能否順利度過這場災難,假如我就這么病死了,有誰知道我如同墜入深淵的痛苦和這凄涼的景象?那些烈焰上滾滾飄來的濃煙熏黑了我,而我卻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我躺在床上全身滾燙,床頭沒有水、沒有食物,只有心和病體的煎熬。天越來越黑了,我聽見窗外刮起的狂風;屋子就像狂風呼嘯下的航船,那些看不見的旗幟獵獵飄揚的聲音從窗縫里傳來,我的心在流血、在哭泣。
狂風過后,忽有一道月光透過窗簾斜斜地播灑到我的床頭。四周是那么地安靜,仿佛所有的痛苦都被這月光照亮了。我舒緩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陷入蒼白的回憶和遐想中。我已人到中年,雖然比年輕時更眷戀生活、事業和友情;但是災難毀滅了我幾十年積攢起來的全部辛苦,只剩下殘敗的病體。我的落下病根的錐心的疼痛啊,該有誰能為我療傷?
我祖父京師大學堂畢業不久,回上海后任中國通商銀行總經理,當年的董事長為杜月笙。我父親留學歸來,1957年被打成“右派”,身陷囹圄長達二十多年。因此母親懷我時來到了杭州,我就出生在杭州了。但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我與姑奶奶生活在上海的石庫門房子里。在少女的孤寂生活中,我閱讀了不少好書,培養了思索的習慣。當然,有時我也會與鄰居小伙伴在石庫門弄堂里玩跳牛皮筋的游戲。姑奶奶那時有七十多歲,春天一到,她會在大衣襟的盤扣里,掛上白蘭花或梔子花。別看她年齡大了,衣著卻是干凈整齊的。坐在那里,一看就是典型的上海太太風范。如果出門,姑奶奶的大衣襟里還會插一塊手帕。上海人叫手帕為絹頭。姑奶奶的絹頭有麻紗的、有四周鑲著花邊的,其顏色有白色的,也有花色的。
姑奶奶年輕的時候,穿旗袍,燙長波浪,喝可口可樂。如果是夏天出門聚會,除了旗袍上斜插的絹頭,她還有一把檀香扇。絹頭和檀香扇,是那個時代上海女人出門必不可少的裝飾品。姑奶奶應該算個女小開,琴棋詩畫、跳舞、橋牌、沙蟹麻將、網球玩票都會三腳貓地來幾下。姑奶奶一生都很講究儀表,有固定理發店,固定理發師的習慣。就是在她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最倒霉的時光,也雇著一位“梳頭阿姐”。其實,她自己每天沾著刨花水盤出的橫S頭也不差。請“梳頭阿姐”來,其目的是給她帶來外邊的信息,與她說話聊天逗趣而已。現在我知道那時候的姑奶奶,有著與我現在一樣悲痛欲裂的心。
從上?;睾贾莺螅业膫€性變得越來越內向孤寂。我總是在隱遁中沉思和遐想,一顆騷動不安的靈魂欲想追求著什么,但又對前途一片迷惘。我開始學習女紅,學習編織、繡花、用鉤針鉤制精美的窗簾。我編織的第一件毛衣是給父親的。樹葉瓣的花樣,穿在父親身上讓我有一種成就感。
那時候,父親面對遙遙無期的“審查”,也有一顆悲痛欲裂的心。那是多么漫長的黑暗啊,少女的我很少看到父親的笑臉。父親的工資被減后,家里的經濟十分困難。但父親在家時,晚餐都會喝酒。有時是黃酒,有時是白酒。父親以酒解千愁,一醉方休。那天我坐在院子里繡花,一只老母雞在我附近生下了一只軟殼蛋。我不知道老母雞是誰家的,就把軟殼蛋撿回家。晚上我用水煮成一碗蛋羹,給父親做下酒菜??墒呛髞砦颐靠吹侥侵焕夏鸽u,心里就像做賊那樣難過。有天母親買回來十只雞蛋,我拿上一只準備還給老母雞家的主人,卻發現那只老母雞不知去向,我手上的雞蛋無處可還,這讓我內疚了很久。
七十年代中期,父親迷上了古典音樂。他發現他那悲痛欲裂的心,只有音樂才能真正療救他。那些年,家里最常響起的就是貝多芬的《命運》。的確,我們走進了音樂就像走進陽光地帶。靈魂穿梭于純粹空間,心靈就顯得格外美好單純。一首首傷感的樂曲,其典雅中透出一種無以言說的憂郁。那是一種獨語的境界,它讓父親沿著一條光亮的水道,潛入世界總體本質和生命個體深度。意大利畫家基里科說:“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是閉著眼睛看到的世界。”
閉上眼睛在黑暗中聽音樂,音質的確在感覺上更加飽滿、更加富有亮度。我和父親一樣在音樂中敘說,在激情的海洋里沉湎與漂游。那是一種心靈極致的高高飛翔,它帶著溫暖的愛意和光明,穿越生死之間一堵堅硬的墻,即使冰冷的墓地,也因為琴聲的抵達而灑滿陽光。它使我明白,這世界有一種迷人的獨語,這獨語多么深刻。它讓人類的心靈涵蓋一切,讓光芒真實地照耀著我們。
現在,月光透過窗簾斜斜地照在我的臉上。月光如水,仿佛那月之水順著我的咽喉流淌到心里。盡管我的身體仍然滾燙,熱度絲毫未減,但似乎不再干渴了。我的思緒又開始飛翔了起來。我發現我自小就不適合群體,群體的旋渦能在我不經意中把我旋到深谷。我無法在人群中找到幸福,只能讓靈魂飛翔到一個陌生的領域。在那個陌生的領域,我獨自安享寧靜。這樣的性格,與我自幼以來的生存環境有關,又與我多災多難的大半生息息相關。
我曾經為我處世的無能而痛苦,但后來發現自己為了想得到更多的知識而努力學習時,根本用不著去處世,只要在自己的孤島里前進就行。于是讀書寫作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而我的大部分時光都在書齋里度過。我最先開始寫詩歌,在詩歌中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懷和思想。接著寫散文,敘述著我的童年和少年、我的最真摯的感情。后來我就寫起了小說,從短篇到中篇再到長篇。這么一路走下來,我竟然走了三十多年的歷程。這三十多年,之于我是何其的艱難和不容易啊!
熱度似乎還在上升,我又感到了全身寒冷。屋子里是那么地靜悄悄,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我忽然地想起了我那早已消失了的隔著太平洋的愛情,想起了我在夏威夷的日子。那時候我和我的戀人常去的地方是海邊,還有彩虹谷的一個小木屋咖啡館。我們常常探討一些什么,但探討得最多的是愛情。我記得我的戀人曾說:“當我們很簡明地把靈魂、思想、感情、肉體分為由上而下的四層樓房時,我們便在日常生活與漫漫人生中知所取舍了。越接近靈魂的空間與活動,越是本質;而越是接近肉體的,越是外觀。男女相愛在于感情,在于墜落肉體后的提升。提升為思想,互相啟發;提升為靈魂,共同奔赴一個任務、使命或超越一切功利,達到最高層次。這時候男女就不再分男女,因為肉體已經在靈魂的閃光前,黯然無存了?!?/p>
除了愛情,我們探討得最多的是文學。我記得我的戀人還說:“一個作家在創作上,老是自我重復,無法突破自己,是因為他(她)的人格精神無法實現自我突破。一個民族的文學無法發展,老是困惑地徘徊,根源在于這個民族的生活面貌和精神品格尚無決定性的進步和發展。作家個人所能達到的人格高度和文學高度,也最終受制于他的民族在養育他、承受他、推舉他時所能付出的精神養料、哲學胸懷和文化力量。只有有了民族生活的深入,才有文學的深入;只有有了民族精神的發展,才有文學的發展;只有有了民族歷史的超越,才有文學的超越;只有有了民族人格的偉大,才有文學的偉大?!?/p>
我的戀人的這些話,說得非常好。然而我這半年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仿佛一切都毀于一旦了。貧病交加的我,未來的日子只能拋棄不切實際的幻想,擺脫所有的誘惑,讓精神安靜下來。我已不再年輕,難道還有重建家園的希望?!
3、流浪的靈魂
高燒終于退下去了,搖搖晃晃地起來,一陣頭暈目眩。病了三天,洗把臉后,對鏡梳妝,發現三四根耀眼、刺目的白發,宛如白雪從山崖飛旋而下。煉獄般的痛苦,早已使我滿臉憔悴。我不敢再看自己的臉,但我知道我的臉比從前光鮮時有了更深刻、更滄桑的內容。盡管獨自一人,像一條孤獨的河,但河里那些浪花翻卷的故事,浸透著鮮紅的血,是那么地讓我刻骨銘心。我的身體自幼便弱,胃不好、牙齒也不好。我常年累月地在這些毛病的陪伴下讀書、寫作、生活。年輕時我對文學有很大的抱負,可養育孩子使我走得踏實、緩慢而從容。
我又靜靜地坐到了書桌前,傷感和虛無讓我的身體宛如一只隨風飄蕩的汽球,而靈魂卻迎接了許多偉大的藝術家。他們殘酷微笑著向我走來,最先讓我看見了海明威和三島由紀夫。一個在西方把槍口對準自己的頭顱,一個在東方用刀剖開自己的腹部。他們都非常殘酷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是一種藝術的殘酷。
想起這個多事之秋的“年”??!我從年初的雪災,到五月的地震,災難排山倒海地向我侵襲而來,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怎么了?為了紀念我小時候在上海居住的日子,我寫了《上海弄堂》,壓縮版發表在《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上,完整的小說至今沒有出版。2006年夏,我完成《讓苦難變成海與森林——陳思和評傳》后,開始寫江南農村的長篇小說《荻港村》。40萬字的長篇小說《荻港村》,2008年8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然而這兩部長篇小說命運多舛,被網暴,被毀滅,就像一輩子用心血建造的家園,被毀于一旦,我的痛苦,無與倫比。那些紛至沓來的無數傷害,把我重重地打翻在地。我心如刀割,一蹶不振,陷入絕望之境。
如果我能做到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寫,像普通家庭婦女那樣,只管著油鹽米醋,也許就擺脫了精神折磨。然而我已經不能沒有了思索,也不能沒有了寫作,那是流浪的靈魂棲憩的地方。我的靈魂早已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心靈的尋找也是永遠悵然若失的憂傷。我知道這種憂傷,雖然不乏畸形的美麗,但若成為習慣,就像患了一種無法醫治的疾病一樣可怕。我說不清楚什么時候患上了這種可怕的疾病,只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尋找著什么。在秀麗、典雅的西子湖畔,我常常在絢麗多彩的花叢中尋尋覓覓。
我常常到湖畔散心,湖畔清新的空氣,往往讓我呼吸到活下去的理由。我需要這些理由,來沉湎于自然界與內心的精神交流。這時許多藝術家就會扇動著他們華美的藝術羽翼向我走來。我看見梵高的向日葵,比世界上所有開放的向日葵都更加輝煌、燦爛和憂傷。我聽見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在漫長的歷史車輪中低回,深深地感動著一代又一代人。藝術的羽翼,流光溢彩地在空中飛翔。眾多的藝術大師,像昨夜星辰那樣閃爍在天空。他們的光芒照耀著我,縈繞在我的心間。我想我的孤獨,寂寞,我的撕裂的流血的心,今生今世無論遇到多少災難,都應該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去向命運挑戰,去創造出更加斑斕奪目的藝術光華。
幾天沒有好好吃飯了,人又瘦了一圈。我一邊在爐灶上熬粥,一邊在水池里洗衣,而我的靈魂在流浪。我滿腹的冤屈能和誰去敘說?我又如何在逆境中開辟一條前進的道路?我就像處在迷宮之中,到處是黑暗、障礙、困難重重;被毀滅、被侮辱后,我仍然是多么地想堅定信念,取得更大的成就。可是我已被抹黑成煤炭。我不再是從前的我。我不認識我自己了,那個滿身被涂滿煤炭的人是我嗎?
濃稠的粥熬好了,我就著一只鹽鴨蛋,吃了一大碗,我的生活極其簡樸。我這母親啊,仿佛什么都是失敗的。女兒最需要我的支持和鼓勵時,我卻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我的眼淚簌簌地流淌下來,我的遠在太平洋彼岸的女兒啊,媽媽對不起你!
我是那么地用生命愛著女兒,希望我的災難不傷害到女兒那顆純潔美好的心。女兒啊,媽媽愛你!媽媽想起你小時候歡樂的時候,想起你大發脾氣的時候,想起你呼呼酣睡,媽媽親吻著你的額頭時媽媽已擁有了你。你完全是那么地自由自在地想哭、想笑、或者想撒嬌、想發脾氣。你那剛烈而又柔軟的性格,完全是與生俱來的。
媽媽在孕育你的漫長日子里,你一直隨著我的情感走過萬水千山,走過心靈的獨木橋。最后在一個黃燦燦的秋天,在一個和煦的陽光與濃郁的果香味彌漫著產房的上午產下了你。你那時是一團粉紅色的柔嫩的肉團,發出了第一聲微弱的哭喊,那哭喊讓媽媽既幸福又擔憂。媽媽把親自縫制的小衫兒穿在你身上,用一塊大紅的綢布把你包裹成一只小小的蠟燭包。你那時幾乎在夢里,一直變幻著你的小小臉蛋。你時而皺眉、時而瞇眼、時而吹泡,那變化多端的面部表情,怕是任何一個出色的演員都學不來的。
媽媽抱著你,看著你一天天長大。你從第一聲微弱的哭喊,一直到后來幾乎是震耳欲聾的哭鬧,都把我的心兒抽緊地系在你身上了。那一堆堆你尿濕了的尿布,那一次次挨著凍半夜起來為你燒的乳糕,那一趟趟送你去醫院治病,陪你去兒童公園游玩,都無不浸透著媽媽對你的深深的愛??!
那時候,媽媽用自行車后邊的小座椅馱你去幼兒園時,每天清晨與傍晚都要沿著那條小河行駛。那是為了讓你望著小河邊上的柳樹、倒影,或者讓你聽那潺潺不息的河水聲與鳥兒的啼叫聲。然而有一天你說:“媽媽,小河流水,小河長?!蹦阕趮寢屔砗蠼兄⑿χ?,可惜媽媽只聽見你撕扯的四歲嗓音,卻看不見你明媚的笑容。我們只好匆匆地穿過風、穿過迷霧,拐進一條川流不息的大街,與汽車喇叭聲、與商店里播放的流行樂曲一起,再度抵達幼兒園。
就這樣,你從來沒有不想去幼兒園的日子。尤其,當媽媽告訴你那小河里有我曾經丟失的童年的夢時,你睜開眼睛第一個愿望就是去小河尋找媽媽丟失的東西。于是我們開始了每天的尋找。我們自然是什么也沒有尋找到,我們都非常遺憾。后來,你發現了媽媽給你寫的日記。是啊,你不滿周歲,媽媽就開始給你寫日記了。如果媽媽不把它記下來告訴你,那么就像媽媽要回憶起自己幼兒時期的往事就很難。媽媽只能聽媽媽的媽媽講,但無論怎么講總沒有日記詳細。何況媽媽又怎么能讓你最初的人生記錄是一片空白呢?
現在我喝完了粥,刷碗、洗鍋,但我的靈魂仍然在流浪。我的心,也還在一陣陣地發出疼痛的吱吱聲。但為了女兒我必須挺住,挺住意味著一切。
4、用精神支撐自己
這些日子,我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確切些說,是切斷了與文壇的一切聯系。我一個人生活在孤島中,暗無天日。從前所有的逆境,都沒有這次來得大而沉重。這次我是真正地被打擊和扼殺了心靈,就像案板上的魚,任意被宰割。我已被宰割得血肉模糊,可我的信仰,仍然讓我在隱遁中沉思冥想,并且促使我去探索這災難的起因和問題。
現在命運已莫名其妙地把我投進某種激流,惶恐中,再也沒有了能愉悅我心靈的東西。從前那種溫馨的閑暇縈繞在我心頭,顯得彌足珍貴。災難來了,已沒有辦法在乎自己被抹黑成煤炭。只有徹底遠離,回到心的孤島,反省和審視自己,探索一種我自己的哲學,以便在余生尚能遵循一條確定不移的處世準則。我已人到中年,可我陷入了泥淖、墜入了深淵,我在我的孤島里,除了陰森可怕的東西之外,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我是那么地脊背浸透出一股酸痛和涼意,能否渡過這場災難,對我是一個很大的考驗。
傍晚時分,我拖著病體搖搖晃晃地走在大街上。滿地凋零的枯葉,與我的心境十分吻合。從前我在逆境里說,為什么我能夠滴著血地走過來那么多年的寫作時光,是因為我心里有一把熊熊燃燒的火。它使我充滿激情,又使我在絕望中看到光芒。我沒有倒下,在無數個白天和黑夜,我站在人群之外眺望人的內心,保持自己個性化的生活方式和獨立的思想境界。因為世俗標準浸透了人的狹隘和偏見,在這種局限里人是不自由的,生命是病態的。我丟開了這種局限,讓自己從多數人的價值觀念中擺脫了出來??扇缃瘢@災難簡直要了我的命。我知道這世界自古以來,制造了多少冤屈???
我已不能進行正常的思考和寫作,那些刺痛我的心、撕裂我心的東西縈繞著我。我多么渴望能回到從前那種心曠神怡、心靈愉悅的境界中去??晌沂悄敲吹貞n傷、那么地心事重重,生怕還有更大的災難落到我的身上。我像一只驚弓之鳥,處在膽戰心驚中,這是我有生以來從沒有過的。
我踽踽獨行地漫步在大街上,寒風吹著我瘦弱的身體而靈魂在流浪。我想起了我曾經寫過的《女人與哲學》。哲學之于女人,需要比男人有更大的勇氣。因為哲學的枯燥使人望而生畏,有人將哲學稱為“概念的木乃伊”,而哲學的魅力在于智能的產生。智能總是與痛苦相伴,其產生如孕婦十月懷胎和分娩一樣,陣痛是每一個哲學家的必然之事。一個有哲思的女人,生活中隨處都會出現智能的閃光。
又一次來到湖畔,湖面微波蕩漾,白堤上有一賣藝人。他的樂器中有胡琴、塤、風笛,還有一個我叫不出名兒的樂器。在我的印象中胡琴總是與盲人連在一起,常常被盲人拉得哀傷又凄涼。最最有名的就是瞎子阿炳拉的《二泉印月》,那如泣如訴的悲切,仿佛可以看見人們的眼睛里閃動著淚光。因此,我從小就害怕聽胡琴的聲音,害怕那一種悲涼深深地播進我的心靈。其實胡琴沒有什么不好,它是一種樂器,可以給人帶來藝術享受,可以在舞臺上贏得觀眾的笑聲和掌聲。
這個賣藝人,拉完二胡,又開始吹一種叫做塤的東西。這種東西看上去形似小茶壺,不過無壺嘴,是古時土燒的一種樂器,有孔,像吹笛那樣吹。我曾經聽過,它像古樸的聲音在靜夜里飄,有一種比胡琴更哀婉悲涼、如泣如訴的味道。我喜歡獨自默默地享受它哀樂般傷痛絕望的旋律,還有忍不住要流下淚來的感覺。所以塤、哀樂和流淚形成的一種氛圍,使我一下想起在大船鐵達尼號背景音樂里聽到的愛爾蘭風笛。風笛悠遠,塤聲低沉,但二者很相似地表達著憂郁和感傷,音質美得令人心痛。
賣藝人最后演奏的一種樂器,仿佛來自印第安部落。透過它的聲音,好像可以感覺到遠古荒原上,那樹葉草蔓間的綠意和蟲鳴,還有星星在樹梢眨眼。這種聲音像穿越漫長的時空走廊,來到我們的耳畔叫人難以忘記。于是我靜靜地站著,懷念并且感動。我很想與賣藝人說些什么,但是沒有。因為胡琴、塤、風笛,還有那種我叫不出名兒的樂器,給我的感受已經足夠。我時而在胡琴悲愴的意境里,時而在塤聲絕望的旋律中,那感覺便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藝術力量。
面對賣藝人的音樂,我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瞬間忘記了屈辱,有了自尊的力量;一種共鳴,讓我感到了溫暖。的確,人世間的一切都在流動之中。沒有一樣東西能夠保持恒常不變,只要心靈找到寄托,便沒有渡不過的坎,過不了的河。這么一想,我仿佛搬掉了壓在心中的巨石,整個人輕松了起來。離開賣藝人,往回家走的路上,我似乎有了一種精神支撐。
家里的電話當啷啷響起來,無論是誰來電,全部不接。我要把自己封閉起來,整天整天地不說一句話。我找出四根竹針,一個毛線團,開始為女兒編織毛衣。在千絲萬縷中,我織進對女兒無限的思念和愛意。家是那么地安靜,時光靜靜地在我的編織之中消失。想起女兒小時候,我給她編織一套大紅毛衣,穿在她身上像個紅籮卜。那時候她圓圓的臉蛋,胖乎乎的,很調皮活潑。然而長大后卻成了一個內斂的、害羞的,文靜的女孩兒。
子夜時分,躺下時窗外下起了雨。我想起小時候居住的瓦屋,雨唰唰地落在瓦面上,宛如春蠶咀嚼桑葉,嘈嘈切切;還有屋檐水霍霍地流淌下來,很富有詩意。雨滴敲在瓦片上,發出的聲音如音樂。叮叮咚咚酷似古箏,清脆有韻味。如果在黑夜雨勢急驟,琴聲便慷慨激越,如萬馬奔騰百鳥齊鳴,又如兩軍交鋒擂鼓助陣。當雨勢減緩,它便像懷春的少女,在花前低語。雨聲是世界上最繁復難解的音樂,那節奏、那旋律,讓男女老少聽出不同的情懷。
我小時候最愜意的事,就是一邊翻看花花綠綠的集郵冊,一邊聽瓦片上滴嗒滴嗒的雨聲。有時候也會情不自禁地背誦:“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边€有納蘭性德的;“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弊怨乓詠?,詩人總喜歡用雨的意象來作詩填詞。聽雨,就是聽靈魂的對話、聽真情的奔瀉、聽心靈的遙相呼應、聽年華的淙淙流逝。人生境遇不同,聽雨的感受也就各個不同。
八十年代后,我一直住在高樓里,再也沒有認認真真地聽過瓦片上的雨。去年在朋友家的瓦屋里,倒是讓我回到了少女聽雨的時光。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朋友在廚房做菜,我便在房中聽雨。只是與少女時聽雨,已不能同日而語。多少往事在雨中走過?多少苦難在雨中熬過?多少眼淚與雨一起交融過?人真正要聽懂雨聲,是要有一定經歷的。
如今在腳步日益繁忙的城市里,還有多少人能有雅性擯棄塵世雜念,靜下心來聽雨呢?聽雨,亦是一種對自然、對生命的熱愛。這會兒,感覺著雨漸漸小了一些。窗檐上的玫瑰色風鈴,發出叮咚的響聲。那叮咚聲,仿佛是古代婦女裙帶上的環佩飾物。我望著風鈴,它似有衿持的秉性。你看它懸在那里凝然無聲,偶爾風來拂動,便輕舒音響;須臾風過,又緘口默言。
我的目光透過風鈴,聽著窗外的雨。它密密地斜織著,輕輕地在瓦片上彈唱。頓時,我仿佛進入了詩意般的境界,想起早年自己寫的一首詩《蘇堤春雨》:如酒般地醉了長堤/如夢般地霧了春陽/有一只鳥兒悄悄飛來/輕擎一柄小傘/是詩一般地移動/是鏡一般的舟影/只為那首/明月幾時有/我把蘇堤踏遍/而你卻在海天之外/從情詩般的畫中走來/隱隱山外山/瀟瀟湖中雨/忽有一道彩虹/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5、心靈獨白
大約九十年代初,我寫過一篇《心靈獨白》的散文。好像是這樣說的,我天生是一個孤獨、憂郁不太會快樂的人。寫作便是我心靈的獨白和自我完善的過程。每個人都有獨具個性的生命存在方式,只要找到自己,便可去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除了文學,沒有一件事情可以長久地吸引我的興趣和注意。只有寫作才能夠使我那樣地鍥而不舍、那樣地不顧一切、那樣地一往情深。
我曾在散文《局外人》和中篇小說《米魯》中,都描寫過我那段時間的生活情景。1979年,我開始寫作。1981年,我開始發表作品。然而,我真正走上文學創作道路,應該是1985年。那時我剛有了一個孩子,孩子像一條鯊魚般吞沒了我許多個靜夜。我只有在幼小的女兒熟睡后,才能開始寫作。我的許多詩和散文,就是在那樣的夜里寫成的,它們全是我心靈的獨白。
然而與此同時,莫名的煩惱和永久的憂郁就像影子一樣,跟在我的身邊從不分離。我心甘情愿地背負這沉重的十字架,并且閱讀大量的書籍來豐富自己的心靈。我想行萬里路來靜觀世界,只是日?,嵤潞蜁r間總是困惑著我。那時候我已經知道如果我不能超越自己,拓寬自己的藝術天空,那么我的藝術生命也就終止了。然而超越自己是何其艱難,它需要我付出全部的心血、智慧和苦苦的求索,才能獲得一個輝煌的瞬間。
我讀過梵高早年寫給弟弟的《親愛的提奧》,也讀過《梵高傳》。梵高是藝術家中,最孤獨的人之一。他以那只獨自活著的耳朵諦聽世界,但他最終還是過早地離開了荷蘭的風車和海堤。他用手槍把自己殺死在了麥田里,丟失了他年輕的生命。我被他至死都在追求那一抹金黃的精神震撼了。的確,梵高是屬于那種特別敏感的天才藝術家。在他的生命中,必然要經歷情感與精神的折磨,直到死亡的一剎那。
要做一個藝術家,除了自身的藝術氣質外,還要有足夠的勇氣,敢于向生活和生命挑戰。想到這里,我忽然地不再悲傷了。我想起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她個性極度敏感、思維迅捷幾至到了失控的作家。她的精神疾病再三發作,令她不堪忍受;但她依然孜孜不倦地在理論和創作上,探索著改革小說形式的可能性。我喜歡她的《海浪》、《到燈塔去》、《一間自己的屋子》等,欣賞她一生狂熱地喜歡寫作;但又心疼她的身體一天天垮下去,最終把她推向蘇塞克斯的馬斯河中。
創作是一種艱辛的精神勞動,不僅是自我完善的過程,也是將生命自我耗盡的過程。我要完善自己,就不怕耗盡自己的生命。一個作家,應該是一個思想者。思想者與社會的關系,互為尊重又互相關懷,但最終是對人類命運的終極性關懷。人需要勇氣、膽識和理想。有理想多么好,它使我總是處在冷靜與激情之中,思考與探索之中。除了理想,更多的還是熱愛、勤奮、敬畏和尊重。無論怎樣,我會牽著文學這雙手,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我三十多年的文學生涯,被惡夢般的打擊徹底摧毀了。我的眼前已豎起了四面八方的墻,在記憶的倉庫里苦苦搜索以往的朋友,可是那些朋友都已離我遠去。他們成了我熟悉的陌生人,成了我無法開啟的死門。我獨自一人在痛苦的深淵中煎熬,很多時候是音樂拯救著我。
我又一次在音響里播放斯梅塔那的《伏爾塔瓦河》。斯梅塔那用音樂描繪的河流,很早就在我心里濺起浪花。我知道那條河就是捷克人民的母親河,它哺育了世世代代的波希米亞兒女,也哺育了斯梅塔那和德沃夏克這樣偉大的音樂家。我第一次聽《伏爾塔瓦河》的時候,被它波濤滾滾、氣勢浩大的旋律震憾了。那是一條多么博大的河流啊,它仿佛讓我感到斯梅塔那用生命擁抱住了這條河流,那么深沉又那么激情。
我閉上眼睛傾聽斯梅塔那的《伏爾塔瓦河》,眼角有晶瑩的淚花。那種經歷了大悲大喜之后的寧靜,是斯梅塔那真正的寧靜。我聽懂了他在沉寂中傾吐的愛和激情,更聽懂了他從血液里流淌出來的聲音。我被久久地感動著、震憾著;我的痛苦,已不再是痛苦了。
6、滄桑后的美麗
連綿不斷的陰雨天氣,已持續十多天了。我一天天地在自己的洞穴里,反省著自己、審視著自己的靈魂。我也一天天地在爐灶上煎中藥,中藥在藥罐里噗噗地響著,散發著一股苦味在房間里彌漫。每次喝這苦味的中藥,就像體味著人生的苦味。我寂寞地站在爐灶旁,用抹布擦鍋臺,那上面的油膩已經積得厚厚了。因為我把很多時間都用來讀書、寫作和思考,家務可免做的就免做。我的家里除了層層疊疊的書,便沒有其他什么值錢的東西。記得陶淵明有詩曰:“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边@也是我的真實寫照。
此時,我喝完了中藥,苦味在心里流淌。我不知道我的精神和身體能否渡過這災難的日子,但我知道人性中最惡毒的就是憑借自己的得勢,通過他人之手的媒體來實行網暴和霸凌,以最大的惡毒致人于死地,這就是人性。不過明白了這些,我的內心宛如鳳凰涅槃,猶死如生。
我想起新世紀之初,一個《美國新聞和世界報道》的女記者走進我的家門,她環顧四周說:“顧艷,你居住的房間就像日本古代作家良寬的草庵一樣?!彼且粋€敏銳的洋記者,還沒坐下來訪談,就揭示出我身處的日常生活氣息,我的精神追求,以及我呼吸的一種孤傲看透世事的氣息。那時候我有一種女人的力量,靠地母般沉著剛毅、緘默無語的內在支撐,才能進入草庵的境界?,F在我仍然需要這樣的女人力量,幫助我從痛苦的深淵中走出來,闖過災難、渡過難關。我知道只有內心的力量,才能使女人立于永遠不敗之地。
那么多年來,多少個日子在辛勞、寫作和養育孩子的艱難中流淌過去了。我慶幸我竟能以柔弱的肩膀,吭哧吭哧撐起一個世界。這世界使我懂得生活就是獨立行走,就是用自己的腳踩自己的心,直到踩出血來。那是一種疼痛。深深的,心的疼痛伴著孤寂還有責任。于是歲月偷去了我的青春,在我臉龐上鐫刻著斑駁纖痕。我不得不站在人生的一種又一種,一個又一個高度去認識人生,審視一切。默默地學會隱忍、學會寬容、學會奉獻、學會將自己柔弱敏感的神經磨礪成粗糙與蒼老。不渴望擁有什么大山護佑我、分擔我、憐惜我;也不奢望將自己的身心依附于誰。獨自奮斗,苦苦掙扎于煉獄般的生活中,我已將我的生命活出了一個真實的我。
然而宇宙無限,滄海茫茫,女人在自己鍛造了自己之后,那顆孤獨的心在悠長的靜夜里,聽一曲簫音飄向神秘的溝壑、山川;它仿佛是人類文明史上一管最初的簫音。大漠孤煙,千年風云,即使道一聲:“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孤獨,也仍然無法避免,就像亙古的流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我并沒有看破紅塵,只是太多的原則局限著自己。我知道如今是一個缺乏誠信的年代,但我仍然相信有真正純潔的情誼,相信歷史的公正。于是在茫茫沉夜,就會想著“情為何物?”假如情是寧靜的、平淡的、似有若無的、神秘平凡的,那么兩杯淡茶,一輪明月,便與名利場中的角逐恍若隔世了。其實紅塵看破了,不過是浮沉。生命看破了,不過是無常。愛情看破了,不過是聚散罷了。人生這萍聚萍散之間,又蘊集了多少悲欣交集的緣分。
如今我飽嘗了這么多人生的慘痛經驗后,變得膽小如鼠,十分害怕陷于被動受制的局面。于是暫時遠離文壇,回到大自然中做一個農婦,應該是處于我這樣境遇的人的明智選擇。我這苦命的人,要在自然萬物中尋求心靈的安寧與快樂,從而寫出更有深度和厚重的作品。
離我家不遠處有一座小山,那里植物茂盛,但我有許多種植物叫不出名兒。大樹、花草和灌木,到了春天生機勃勃。山上有潺潺流水,鳥鳴聲聲,我喜歡這樣的自然景色,它讓我沉醉在自然萬物中。因此,我沉思、我冥想、我敏感的心靈,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把疼痛忘記,讓精神得到真正的休憩。
尾聲
我不能沉淪,不能陷入泥淖中。我的兩只手臂,像一對翅膀,撲扇扇地騰飛,孤傲而獨立。啊,雖然我已被抹黑成了一個煤炭人,煤炭人,煤炭人;但我仍然有許多思考。我思考著一個人的生活態度所產生的生活本身的魅力,也思考著一種更為廣闊的東西。那便是因為廣闊而使許多事物變得渺小的東西,因為廣闊而使人變得崇高的東西。我所指的不是我的災難日子,而是指一種人的存在方式,以及本質的力量、抗拒的力量、升華的力量和自尊的力量。我那心如刀割的疼痛,那刻骨銘心的痛苦和悲傷啊,將會使我更深刻,也將會使我的靈魂流浪得更遙遠。
2009年3月6日寫于杭州天水齋
載《上海文學》2025年7月
顧艷2025年5月攝于華盛頓特區
作者簡介:顧艷,一級作家。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花城》《大家》《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等刊物選載。著有長篇小說《荻港村》《疼痛的飛翔》《靈魂的舞蹈》《辛亥風云》,人物傳記《讓苦難變成海與森林:陳思和評傳》《譯界奇人——林紓傳》,詩集《風和裙裾穿過蒼穹》《顧艷短詩選》,散文集《歲月繁花》《一個人的歲月》等。曾獲多種文學獎,現居美國華盛頓特區。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