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映襯山子廟
作者:王廣東
前幾日路過山子村舊址,正值夏日,酷熱難耐。整個舊址仿若被歲月狠狠揉搓過的殘頁,在烈日下盡顯荒蕪。碎磚隨意堆著,像一座座頹敗的荒墳,扭曲的鋼筋歪歪扭扭地戳向天空,似在無聲訴說著往昔。熱風卷著塑料袋,發(fā)出撲簌簌的聲響,四處亂竄。山子廟孤零零地立在這片狼藉中間,猶如一枚被嚼剩的棗核,透著說不出的冷清。
廟門的匾額漆皮大片剝落,“山子廟”三個字模糊得仿佛被蟲蛀過一般。飛檐灰撲撲的,無力地耷拉著,挑著夏日刺目的天光。瓦當間那半拉殘陽,像沒睡醒的蛋黃,雖散發(fā)著余暉,卻浸滿了往昔的歲月。
這光景,一下把我拽回九十年代初的秋天。我陪著馬春陽先生往山子村去。馬老在民間文學界頗負盛名,人稱“江蘇的趙樹理”。他出生在興化 ,老家離山子廟不過十多里。一路上,他總念叨,定要拜訪吳映章老人,說這老頭肚里裝著山子廟的根兒。
到了吳老家,院里曬著黃豆桿。老人正彎腰拾掇,豆莢碰撞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聽見腳步聲,他直起腰,在衣角擦了擦手,那滿是老繭的手一握,掌心都是熱乎氣。
吳老一屁股坐進竹椅,“吱呀”聲驚飛了檐下麻雀。煙袋鍋在鞋底磕得“梆梆”響,火星子濺到補丁鞋面上,像撒了把碎金。
“要說這山子廟,”他瞇起眼睛,煙桿指向廟的方向,“得從戰(zhàn)國說起。昭陽大將軍,名云字陽,帶著楚軍橫掃越國,興化才入了楚國版圖。楚懷王封他此地,還賜謚號‘山子’——這廟、這村的名兒,就這么定下了。”
吳老往舊竹椅上一坐,竹椅“吱呀”一聲,像是嘆了口氣。他磕了磕煙袋,火星濺在黃豆桿上,一閃就滅,這才慢悠悠開口:“大將軍不光會打仗,還帶著大伙修水利、開農田,百姓記著他的好,就修了這座廟。”
“我爺爺說,廟前九條河彎彎曲曲,像九條大龍盤著,漲水時能跑大船,所以叫‘九龍口’。夏天,松柏、枹桐、竹林密得風都鉆不進去,八哥鳥嘰嘰喳喳鬧成一團。秋夜,娃娃們摘了枹桐果點燈籠,星星點點的火光把廟墻都映紅了,滿院子都是笑鬧聲。”
“我小時候常跟著爺爺往廟里跑。飛檐挑得老高,梁柱上刻著龍鱗鳳羽,活靈活現(xiàn)。前殿供著將軍的部下,后殿是大將軍,身披鎧甲,劍眉星目,手里握著劍,像是隨時要沖出去打仗。東西兩壁畫著戰(zhàn)場,旗子飄,戰(zhàn)馬嘶,連殺聲都能從畫上透出來。”
說到這兒,吳老聲音突然低下去:“后來日本人來了。那天機槍聲像炒豆子,村里人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等我再去看,廟炸得不成樣子,大火燒了幾天幾夜,連三百年的老槐樹都成了焦炭。”他猛吸一口煙,眼眶泛紅。
馬老忽然低頭,喉結上下滾動:“我年輕時在這打游擊,最險的一回……躲在村南面的露天茅廁里,上頭蓋著稻草。”他聲音發(fā)澀,“茅廁四周就圍著草簾子,連墻都沒有。里頭又臟又臭,可顧不上了。大氣都不敢喘,就聽見外頭鬼子的皮靴‘噔噔’踩在泥地上,咯吱作響,說話聲隔著草簾子直往耳朵里鉆,感覺人就貼在簾子外頭。”他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沒再往下說。
傍晚的九龍口,“陽山夕照”美得讓人挪不開眼。九條河像銀龍馱著碎金般的夕陽,晃晃悠悠匯到廟前。河水一動,波光粼粼,連河底的鵝卵石都鑲上了金邊。
吳老望著廟,慢悠悠說:“老輩人講,大將軍的英魂還守在這兒。你看這陽山的輪廓,多像他仰臥著,頭盔靠天,鎧甲蓋云,夕陽落進‘鎧甲’縫里,就是他借著天光護著咱。”
從前,每至“陽山夕照”之時,老人們便帶著娃娃,坐在廟前石臺上,講述大將軍的故事。風掠過九龍口,簌簌聲與河水的嗚咽交織,恰似老廟哼著陳年的謠曲,訴說著歲月的滄桑與傳承。
廟周圍的松柏、枹桐、竹林被夕陽染得五彩斑斕。松針鑲了金邊,枹桐葉透亮得像琥珀,竹影在廟墻上晃來晃去。鳥兒撲棱著翅膀穿過光斑,嘰嘰喳喳,倒像是在唱古老的歌謠。
“老輩人說,這些雀兒是將軍派來的信使。”吳老笑了笑。
河水撞在石頭上,叮叮咚咚的,像有人在彈一把老琴。陽光灑下來,漣漪追著光跑,把碎金揉進河底的水草里。
興化文人向來鐘情此地。明代“五朝元老”高谷留下“陽山一帶望中微,翠巘蒼崖映夕輝”的詩句,描繪出陽山在夕照下的朦朧之美;清代李沂亦嘆“西望高原楚將墳,英魂猶自護江濆”,抒發(fā)對昭陽山子將軍英魂護佑一方的感慨;“揚州八怪”之一李鱓更是以“楚將雄猷想象中,陽山夕照韻無窮。九龍河畔遺風在,古寺殘碑憶舊蹤”,將陽山夕照的韻味、將軍的雄才大略與此地的遺風舊蹤融合于詩中。
從明代起,“陽山夕照”就是昭陽十二景之首。每年農歷三月廿八的廟會,周邊百姓像潮水似的涌來。鑼鼓喧天,彩旗飄揚,大伙抬著將軍的神像沿河巡游,香火飄滿九條河,求的是平安,念的是恩情,這規(guī)矩傳了六百多年。
2008年,老人牽頭,政府幫忙,山子廟重修了。后殿掛著“昭陽山子府君”的匾額,大將軍身披鎧甲,眼神英氣。前殿改成香山寺,儒釋兩家的味兒融在一塊兒。廟西北的昭陽墓,封土堆有兩米高;廟后的老槐樹,當年被燒得只剩根,如今又長得枝繁葉茂。
村里老人聚在廟前,總愛摸一摸明代的獸吻。一人多長的獸吻,吻角有道豁口,說是當年被日軍炸的——其實是照著老樣子復刻的,摸上去粗糙,倒真像被歲月啃過。清代的經(jīng)幢底座刻著纏枝蓮,蓮花瓣上的“銹跡”,也是照著老輩人的描述雕的。康熙年間的碑重新立起來,碑陰密密麻麻刻著捐款人的名字,姓“吳”的占了大半。
前幾年,聽說政府要開發(fā)這兒,村里人都搬走了。山子廟空蕩蕩的,可我總覺得,它不會就這么冷清下去。只要夕陽還往河面上撒金箔,昭陽大將軍的故事,就會在瓦片縫里活著。這廟,這河,這人,早把根扎在興化的土里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