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敦煌(外五篇)
作者/池征遙
?車過玉門關,風就換了性子。不再是城市里溫吞的流嵐,而是裹著砂礫的利刃,割得車窗嗡嗡作響。同行的人說,這風里有故事,是千年前的駝鈴、戍卒的吶喊,還有壁畫上飛天抖落的衣袂聲,混在一起,才成了這般模樣。
初見敦煌,是被陽光撞了個滿懷。七月的戈壁,太陽把沙子烤得發亮,腳踩上去,能感覺到熱浪順著鞋底往上爬,像要把人也熔成一粒沙。可抬頭望見遠處的三危山,卻又覺得渾身的躁熱都被那抹青灰色壓了下去——山不高,卻穩穩地立在那里,像個沉默的看客,看了千年風沙,也看了千年人間。
進莫高窟的那天,恰好趕上一場短暫的沙雨。導游說這是難得的景致,沙粒被風卷著,斜斜地打在洞窟外的崖壁上,發出細密的聲響,倒像是誰在低聲誦經。第323窟的“張騫出使西域圖”前,我站了很久。壁畫上的人馬早已褪色,青藍顏料在歲月里洇成一片朦朧,可張騫手中的旌節依舊挺括,像一根刺破時光的針,把長安的煙火與西域的駝鈴,縫在了一起。
有人說,敦煌的魂在壁畫里。我信。走過那些洞窟,看飛天的飄帶在壁上懸了千年,仍像剛被風吹起的模樣;看供養人的衣飾從魏晉的質樸變成盛唐的華麗,眉眼間卻始終帶著同一種虔誠。畫師們把自己的溫度揉進顏料里,讓佛的眼角有了柔光,讓反彈琵琶的樂師指尖似有弦音——他們或許不知道,自己筆下的一抹紅、一縷藍,會成為千年后人們觸摸歷史的支點。
傍晚去鳴沙山時,風小了些。沙丘像被熨過的金綢,層層疊疊鋪向天邊。同行的姑娘脫了鞋,光著腳往沙脊上跑,笑聲驚起一群沙雀。我坐在沙丘半腰,看月牙泉嵌在沙海里,像塊被時光打磨得溫潤的玉。泉邊的蘆葦輕輕晃著,倒映在水里,把天空也晃成了一片碎藍。忽然明白,為什么沙漠里會有這樣一汪水——它不是奇跡,是這片土地的心跳,是風沙再狂,也吹不散的韌性。
夜里宿在敦煌古城旁的客棧,老板是個守了三十年壁畫的修復師。他說,修復壁畫就像跟古人對話,你得順著顏料的性子來,急不得。“你看那尊彌勒佛,”他指著手機里的照片,“嘴角的弧度修了三次才對,多一分就太喜,少一分就太沉,得是剛好能接住風沙,又能容下月光的樣子。”
離開那天,天剛亮。車駛出敦煌城時,我回頭望了一眼。三危山的輪廓在晨光里漸漸清晰,莫高窟的崖壁隱在山影里,像一頁被歲月翻舊的書。忽然懂了“何以敦煌”——不是因為它藏了多少珍寶,而是因為這里的每一粒沙、每一寸壁畫、每一聲駝鈴,都在說同一個詞:堅守。
風又起了,這次我聽出,風里不只有沙,還有無數雙眼睛,在望著遠方。
一眼千年
三危山的輪廓是被時光磨舊的青銅鼎,沉默地蹲在敦煌的西陲。億萬年前的地殼褶皺在此凝固成永恒的弧度,巖層間的赭紅與灰褐,是大地尚未褪盡的胎記,被風沙一遍遍擦拭,反而愈發顯出古樸的光澤。而莫高窟,便是這山巒懷中藏了千年的經卷,洞窟如頁,壁畫如字,在晨昏流轉間,與三危山奏響跨越時空的交響。
最早的音符,該是公元366年的那道金光。樂僔和尚望見三危山巔的佛光如千佛列陣,便在斷崖上鑿下第一斧。鑿痕落在巖壁上的悶響,與山風掠過危巖的呼嘯撞在一起,成了這場交響的序章。此后,斧鑿聲便沒再停歇,北魏的瘦骨清像從石壁中走出,衣袂翻飛如崖間的流云;唐代的豐腴菩薩睜開眼,眉梢的笑意漫過壁畫,與三危山傍晚的霞光融成一片暖紅。三危山始終是沉默的聽眾,它把巖層的肌理借給洞窟當依托,把山巔的星月借給畫工當燈燭,連風沙都被它馴化成溫柔的信使,輕輕拂過壁畫上的飛天,卻不帶走半分色彩。
歷史的變奏總在不經意間轉調。當絲路的駝鈴漸稀,當兵戈的寒光掠過河西,莫高窟曾在硝煙中斂聲。三危山便將自己的影子拉得更長,像層厚重的幕布,把洞窟護在身后。風沙在崖壁上刻下斑駁的傷痕,卻也為封存的經卷擋住了塵世的紛擾。直到藏經洞的門被偶然推開,那些泛黃的經卷、殘破的絹畫重見天日,三危山的風聲里,才又添了幾分驚惶與嘆息——那是文明被驚擾時,山巒與洞窟共同的顫音。
如今,交響仍在繼續。晨光爬上三危山的山脊時,會先在第96窟的彌勒佛額間投下一點金輝,壁畫上的反彈琵琶便似隨著山風揚起了衣袖;暮色漫過崖面時,第158窟的涅槃佛眼瞼低垂,與三危山沉入睡境的輪廓漸漸重合。游人們的腳步聲很輕,生怕打斷這場持續了千年的對談——山在說它見證的滄海桑田,窟在講它承載的慈悲智慧,而風沙穿過洞窟的穿堂風,是它們共用的韻腳。
三危山不會老,它看著莫高窟從新生到斑駁,像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日漸清晰。莫高窟也不會倦,它把三危山的沉默與堅韌,都畫進了壁畫的底色里。它們是歷史的兩面鏡子,一面映著大地的亙古,一面照著文明的璀璨,在河西走廊的盡頭,日復一日地,奏響無人能懂卻人人心折的永恒樂章。
行者逐夢
他的鞋跟里嵌著半捧鳴沙山的石英砂,褲腳還沾著三危山的赭石粉。自出玉門關,風沙便成了最貼身的旅伴,把他的影子磨得又薄又長,像幅被風揉皺的帛書,攤開在河西走廊的褶皺里。
他總在黎明前動身。晨光剛在莫高窟的崖頂洇開一點淡金,他已踩著露水走到第323窟前,仰頭看壁畫上張騫出使西域的駝隊。畫里的風沙與畫外的風沙,在他瞳孔里疊成一片流動的黃,恍惚間,倒像是他與千年前的使者交換了行囊——他帶著相機與筆記本,對方背著符節與絲綢,卻在同一條路上,被同一場風掀起衣袂。
正午的戈壁能烤化銅鐵,他卻偏愛坐在陽關烽燧的殘垣下,就著礦泉水啃干餅。風卷著沙粒打在水壺上,叮叮當當,像在數他筆記本里的頁碼。那些頁紙上,有莫高窟供養人的發髻樣式,有榆林窟飛天的飄帶弧度,還有某個烽燧夯土層里嵌著的、半片漢代的瓦當拓片。字跡被汗水洇過,暈成深淺不一的云紋,倒比任何裝飾都更像敦煌的印記。
最常去的是藏經洞遺址。小小的石室早已空了,他卻總對著那面斑駁的墻站很久。陽光從洞口斜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細長的光帶,塵粒在光里翻飛,像無數未被讀懂的經卷文字。他會輕輕撫摸巖壁,指尖觸到的凹痕,或許是當年王道士鑿墻時留下的,或許是更早時,畫工們搭腳手架的痕跡。風從洞口穿過去,帶著遠處月牙泉的潮氣,他忽然覺得,那些流散的經卷并未走遠,它們只是化作了風,化作了沙,化作了壁畫上永不褪色的礦物顏料,等著被人重新辨認。
暮色濃時,他會坐在鳴沙山下,看最后一縷陽光掠過九層樓的金頂。駝隊歸來的鈴聲從沙丘后漫過來,與他相機里存著的、清晨的鑿巖聲重疊在一起。他掏出筆記本,借著手機的微光寫下一行字:“敦煌不是標本,是永遠醒著的夢。” 字跡剛落,便有沙粒落在紙頁上,像給這句話蓋了枚來自時光的郵戳。
夜宿的客棧檐角掛著風鈴,風一吹,調子便和莫高窟的穿堂風一個頻率。他把鞋子倒過來,抖出沙粒,那些石英砂在月光下泛著細碎的光,像誰把星星碾碎了,撒進了他的征途。明天他要去玉門關,去看那座“孤城遙望”的殘垣,而他知道,自己走過的每一步,都在續寫一本流動的經卷——封面是三危山的輪廓,內頁是風沙與壁畫的對話,而落款處,永遠留著一個行者的腳印,淺淺的,卻與千年的歲月,緊緊相依。
陽關烽燧
殘陽把陽關烽燧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根銹在戈壁上的鐵釘。夯土筑就的墻體早被風沙啃出了溝壑,那些深淺不一的凹痕里,還嵌著漢代的月光、唐代的駝鈴碎響,以及無數戍卒望斷天涯的目光。
烽燧是孤獨的。它站在河西走廊的盡頭,左邊是鳴沙山的曲線,右邊是古樓蘭的方向,身后是漸遠的中原炊煙,身前是無垠的大漠孤煙。夯土層里的芨芨草早已枯成灰,卻仍倔強地保持著當年編織的紋路,像誰在墻里藏了一封未拆的家書,字跡被歲月洇得模糊,只余下些微草木的腥氣。
當風穿過烽燧頂端的豁口,會發出嗚咽般的聲息。那聲音里裹著太多往事:張騫策馬西去時的馬蹄聲,霍去病大軍踏過戈壁的塵煙,還有無數商旅在此歇腳時,酒葫蘆碰撞的脆響。最清晰的,該是烽火燃起的夜晚——干燥的狼糞在風中爆發出濃烈的煙柱,紅焰舔著夜空,把戍卒的臉映得通紅。他們望著那道煙,像望著一根系住家國的繩索,哪怕喉嚨被風沙磨出血,也要把“平安”二字,融進每一縷上升的煙里。
腳下的鹽堿地泛著白,像誰撒了一地碎骨。據說這里曾有泉水,被稱為“陽關水”,能映出遠行人的倒影。如今泉眼早已枯了,只留下一圈淺淺的凹痕,積著些雨水,倒映著烽燧殘破的輪廓,倒像是烽燧在對著大地,照了面千年未換的鏡子。
夕陽沉得更低時,烽燧的影子開始與戈壁重合。遠處的沙丘在暮色里化成流動的金,而它依舊站在那里,像個被時光遺忘的哨兵。偶爾有飛鳥落在殘垣上,抖落幾片羽毛,被風卷著掠過夯土——那羽毛飄遠的軌跡,倒像是在續寫當年烽火未竟的弧線,一頭連著故園,一頭牽著天涯。
夜色漫上來時,星子會落滿烽燧的斷壁。這時你才忽然懂了,它從未真正寂寞過。那些夯土里的草木根須,是它與大地相連的血脈;那些風里的回聲,是歷史在與它低聲交談;而頭頂的銀河,分明就是當年烽火未曾燒盡的余燼,在天上,在人間,亮了千年,也等了千年。
駝隊陣陣
駝鈴是被晨霧浸軟的。當第一縷曦光爬上鳴沙山的曲線,沙丘的陰影還沉在靛藍里,一串叮咚聲便從霧中漫過來,像泉眼滲出的細流,纏纏綿綿地繞著沙粒打轉。
駝隊踩著沙脊走來時,像是從歷史深處浮起的剪影。領頭的老駝昂著頭,駝峰間搭著褪色的氈毯,絨毛上還沾著昨夜的霜,在晨光里泛著細碎的銀。后面的駱駝跟著節奏搖晃,蹄子陷進沙里又拔出,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窩,轉眼就被風舔得淡了,仿佛從未踏過這片土地。
趕駝人披著羊皮襖,鞭子搭在肩頭,指節叩著駝鈴的繩結,讓那聲響時密時疏。他的影子被朝陽拉得斜斜的,投在沙丘上,與駝隊的影子交疊,像是給千年的戈壁蓋上了一枚活的郵戳。偶爾他會哼幾句調子,詞句被風沙磨得模糊,只剩下起伏的尾音,和月牙泉的水波一起晃。
泉水就在不遠處亮著,像塊被打磨過的碧玉,把天空的藍、沙丘的金、駝毛的褐,都輕輕吸了進去。駝隊走到泉邊,駱駝們便低下頭,長睫毛垂著,吻部觸到水面時,驚起一圈圈漣漪,將岸邊蘆葦的影子揉碎了。水珠從它們的嘴角滾落,砸在沙上,洇出小小的濕痕,又很快被蒸騰成看不見的氣。
風過處,沙粒順著駝隊的輪廓流淌,像是在為它們描邊。有片駝毛被吹起來,打著旋兒飄向泉心,引得幾只水鳥撲棱棱飛起,翅尖掃過水面,帶起的碎光落在駝鈴上,讓那叮咚聲里,又多了幾分清亮。
日頭漸漸高了,駝隊重新站成一列。老駝率先邁步,蹄聲與鈴聲再次纏在一起,沿著沙山的弧線慢慢走遠。它們的影子越縮越短,最后變成幾個移動的黑點,被蒸騰的熱氣晃得有些模糊。只有月牙泉還在原地,映著空蕩蕩的沙脊,仿佛把駝隊的足跡、鈴聲、還有趕駝人的調子,都悄悄收進了水底,等下一支隊伍來臨時,再輕輕漾開。
山泉煹火
夜色像塊浸了墨的絨布,悄無聲息地漫過鳴沙山的脊梁。沙丘在暮色里漸漸褪成柔和的弧線,仿佛大地半蜷的臂彎,而月牙泉便是這臂彎里不慎跌落的一彎銀鉤,粼粼地漾著星子的倒影。
篝火是被晚風點燃的。起初只是一星橘紅,在沙礫上怯生生地舔舐著干燥的柴薪,轉瞬便猛地躥起半人高的火苗,噼啪作響。火星子帶著細碎的光,簌簌地落進沙里,像誰失手撒了把碎鉆,旋即被溫熱的沙粒吞沒。
火光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起伏的沙丘上,隨著火焰的跳動輕輕搖晃,仿佛與千年的風沙在低聲對話。有人抱著吉他坐在火邊,琴弦一動,調子便順著風溜進泉里,驚起幾尾魚,攪碎了滿池的月光。泉邊的蘆葦叢沙沙作響,像是在應和這旋律,又像是在訴說著什么——或許是駝隊走過時的銅鈴余音,或許是古人在此駐足時的喟嘆。
沙子是暖的,帶著白日被太陽炙烤的溫度,從指縫間溜走時,像握著一把流動的時光。抬頭是潑翻了的銀河,星星密得能接住人的目光,而身邊的篝火明明滅滅,把每張臉都映得忽明忽暗,倒像是把天上的星子,裁了幾片下來,落在了人間。
風偶爾會大一些,卷起細沙掠過火焰,讓那片橘紅猛地一顫,隨即又穩穩地站住,把暖意送向更遠的地方。月牙泉的水始終是靜的,哪怕篝火再熱鬧,它也只是漾著淺淺的波紋,將火光、星光、人影,都溫柔地抱在懷里,像是在守護一個不愿醒來的夢。
夜深了,火漸漸小了下去,只剩下一堆通紅的炭火,在沙上明明滅滅。有人裹緊了外套,望著泉邊那彎月亮的倒影,忽然覺得,這篝火與千年的風沙、與不涸的泉水,原是早就相識的——它們一起看過無數個日出月落,一起聽過無數段南來北往的故事,如今,不過是又添了一段新的,藏進鳴沙山的褶皺里,等著被下一陣風,輕輕吹起。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