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應有哲學思考
郭松
上大學的時候,我修的是哲學。大部頭著作抱著啃,語言晦澀,似懂非懂;在部隊的時候,多半是為首長寫講話稿,枯燥乏味,因愛好弄文學,是中年以后的事。
弄文學以來,我對世俗生活,有很大的興趣,跟各種人打交道,體會各式細微的興趣,不浮在生活的表面,我的觀察,是本質的觀察,我的生活,是深度的生活。
我感覺,修哲學,像在做學問,一本正經,不茍言笑;搞文學,卻像在聊天,妙語連珠,談笑風生。在一本正經的書里,難讀到人生的真諦,在靈性、俏皮的文字里,卻能讀到人生的直覺與洞見。
讀哲學家的書,也許會為書中智慧的格言會心一笑,但最能震撼心靈的,卻是作家含著淚、帶著笑,對人生悲歡的感受與思考,靈魂深處的痛苦與解脫、困惑與覺悟。
從源頭上看,哲學與文學像孿生姊妹,都孕育于神話。無論西方還是東方,古老的哲學都是格言體或詩歌體的。從深層上看,哲學和文學是相似、相通的,都不實際、不世故,尋思的是靈魂的追問、精神的關懷。
哲學是智慧之樹,是抽象的文學;文學是燦爛之花,是形象的哲學。沒有哲學,文學就會輕浮淺薄;沒有文學,哲學就會枯燥乏味。哲學不是沙漠,而是沙漠的甘泉;文學不是貴族,而是貴族的面包。
哲學應以文學的形式寓于作品中,隱而不露、無跡可尋,卻又無處不在。作品的肉體是文學的,靈魂卻是哲學的,是肉與靈的融合,生動形象而不失思想深刻,簡單樸素而不失靈魂高貴。
哲學和文學都應通俗,“通”與“俗”不應相提并論,“通”是相對“隔”而言的融會貫通,“俗”是相對“雅”而言的淺顯易懂。多有俗而不通、雅而不通的作品,卻少有通而不俗的作品,難的不是雅而是通,只要通了必定不俗。
哲學似茶,茶有道,是神品,屬理性,是清醒的,讓人少做夢,從清淡中品出無為,從苦澀中品出禪味。文學似酒,酒有術,是魔品,屬感性,是混沌的,釀造在人的欲望中,流淌在人的肝膽中,那么奔放飄逸、玄妙奇神。
哲學追求的是意義,文學講究的是意味。意義是作品的主旨、思想,側重于認知的交流;意味是作品的情調、趣味,側重于情感的體驗。好的作品,既蘊含普遍的哲學意義,也散發(fā)特殊的文學意味。
文學作品表面是故事,深層是哲學。在趙汀陽的那本《第一哲學的支點》書里這樣寫道:“只有反思所想之事才是思想,人人都想事,但未必都思想。”我們讀完一篇作品,知道了故事情節(jié),看到了人物的命運并不是目的;目的是思考,思考其實是自己問自己,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無論是唐傳奇還是宋話本,抑或是明清小說、現當代小說,都有文學與哲學結合。文學故事本身就有一定的哲學內涵,并非只是故事那么簡單,也并非只是讓人們聽聽就完事了。文學在傳播過程中會增添故事的內容,而哲學會成為文學的主腦,成為隱含的意義。
讀了文學作品的人會感到世界不一樣,會具有一種別樣的看法,能獲得一種藝術享受。讀了哲學著作的人會變得深刻一些,起碼可以獲得對世界的另一種看法,不至于局限在有限的認知范圍內。文學本身就有寓教于樂的功能,在傳播過程中會起到教化作用。
一些哲學家寫小說,是為了宣揚自己的哲學理念,讓主人公的悲喜貫穿某種哲學理念。孟德斯鳩的《波斯人的信札》采用的是當時流行的書信體,以異鄉(xiāng)人的眼光描繪法國社會狀況。伏爾泰的《老實人》寫一位“老實人”甘迪德的流浪經歷,所見所感比較貼近真實。狄德羅的《拉摩的侄兒》通過對話形式,借“拉摩的侄兒”之口,揭露社會各種問題。薩特的《惡心》以文學形式提出存在主義哲學的命題:“沒有本質的存在等于虛無”。
哲學家寫小說不是新鮮事,在弄哲學之余會弄文學,用傳播廣泛的文學,傳播自己的哲學理念。許多人喜歡文學,不大喜歡哲學,認為哲學很高深,甚至神秘莫測,不是一般人能懂的。要是成了哲學家,就會經常思考形而上的問題,成為脫離現實的人。有權有錢的不一定是哲學家,而一些哲學家成名之后,并不一定有權有錢,而是名氣很大,卻不會用名氣賺流量。或許,他們已經看透了世界,要活在形而上的世界里。
作家寫作品,并非只是寫些淺薄的故事,而是要構思,立意,要思考故事的可讀性,還要思考故事的意義。如此一來,故事就不單單是故事了,而是帶有一定哲學意義的東西。魯迅的作品,無論是《藥》還是《孔乙己》,抑或是《故鄉(xiāng)》、《阿Q正傳》,都涉及哲學,涉及國民性的問題。連同他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也非常耐讀,充滿一種哲學意味。馬原的《虛構》、閻連科的《丁莊夢》、陳忠實的《白鹿原》都在講故事,也都在展現一種生存哲學,生活哲學,人生哲學。并非作家有意要展示,而是不得不去構思,不得不去展示。文學的高級形態(tài)是哲學,只不過以講故事的方式展現出來。
文學的魅力除了語言美,情節(jié)美,結構美,韻律美外,還在于哲學的融入。哲學融入文學之后,讓文學不再淺薄無聊,也讓文學有了耐讀的屬性,有了哲學思考的文學才是真正的文學,才能巧妙表達哲學思想,甚至能進入生活的深度,讓人們看到更多的可能。如果只是講干巴巴的哲學,恐怕就沒幾個人愿意看了。
作家劉震云說:“文學的底色一定是哲學”。什么是文學?通俗的說法:文學是生活的反映。確實有許多作品是生活的反映,但是作品僅僅是生活的反映,這樣的作品未必是好作品。同一件事、同一個人、同一種情在生活中,人們沒有那么多時間琢磨和思考,過去就過去了。但是文學作品,有時間對同一件事、同一個人、同一種情分析和碼放。
好的作家一定要嗜學,一定要有學識和見識,知道孔子、柏拉圖、休謨、康德、薩特這些哲學家,才知道世界上什么人對這個世界進行了怎樣不同角度的思考。有人說缺乏生活,要體驗生活。其實,生活不用體驗,生活永遠撲面而來,誰也不是沒有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上。
思想和認識支撐著寫作。多大的學識、多大的見識、多大的格局,決定著寫作的質量。如果連古今中外那么多的聰明人,他們認識的廣度和深度,以及他們的視野都不知道,僅憑自己的那點聰明,是不可能寫出好作品的。
白居易《賣炭翁》里的兩句詩,“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這兩句詩好就好在充滿著哲學思辨,一個賣炭翁,風雪天在街上叫賣,衣服很單薄,但盼著天氣更寒冷一些,為什么?因為炭好賣一些。
《琵琶行》寫“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反映了一個哲學思辨,人與人相知和時間的關系,在一起工作幾十年的人,未必相知,第一次見面卻成了知心的朋友。他和她根本沒有說話,是怎么相知的呢?通過“大珠小珠落玉盤”。“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聽哭了,而且是青衫濕,不是衣袖濕。
李商隱的一首詩,“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君問歸期未有期”是過去時,過去沒有微信,也沒有手機,妻子一封信;“巴山夜雨漲秋池”是現在時,“何當共剪西窗燭”是現在將來時,“卻話巴山夜雨時”是將來過去時。對時空、對命運的感觸,是相當了不起的。
好的詩一定不單是情感和情愫的表達,一定有哲學的思考。李白寫的兩句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這兩句都是千古名句,我們見不著唐朝的月亮,但是這個月亮曾經照過唐朝的人。唐朝有個不大出名的詩人陳陶,他寫過“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無定河在陜北,當時的塞外,人已變成了白骨,而在洛陽或長安,一個人春回夢里,以為他還活著,還會回來。真正可憐的是這“閨中人”。
文學的底色是哲學,并不是說要把文學寫成哲學。哲學停止的地方,文學就出現了。哲學力圖要把這個世界說明白,不管是《論語》,還是《道德經》,都力圖把世界深處的道理說明白。哲學說不清的事是哪些事呢?比如人的內心、人的情緒、人的情感、人的私心、人的靈魂,都是哲學說不清楚的。哲學說不清這些事誰來說?文學。赫拉克利特有句話說得特好,永遠找不到靈魂的邊界,因為它隱藏得非常深。
另外文學作品是有眼光的,比如魯迅與同時代的作家有很大區(qū)別,特別是與同時代的鄉(xiāng)土作家。當然他們也寫得非常好,但他們寫的是鄉(xiāng)土文學,而魯迅寫鄉(xiāng)土寫出的是世界性的作品。區(qū)別是什么呢?區(qū)別并不是魯迅對農村的生活比那些作家熟悉,而是魯迅作品中的眼光和其他鄉(xiāng)土作家的眼光是不一樣的。其他鄉(xiāng)土作家是從一個村來看世界,魯迅是從世界來看一個村莊,他就寫出了像阿Q、祥林嫂、孔乙己這樣的人物。
劉震云寫《一句頂一萬》,寫的是一些不愛說話的人,比如賣豆腐的、殺豬的、剃頭的、染布的、破竹子的,還有傳教的。他們村的人都不大愛說話,包括他也不愛說話,因為他說話不占地方,他說話也沒有人聽,他把對話變成了自言自語,久而久之在尷尬和自嘲的情形下,他也就不說話了。
但不愛說話并非他沒有話。他的話哪里去了?他的話被咽進去了。過去有一句話說“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打碎了的話也往肚子里咽”。不愛說話到了肚子里就變成了心事,那么多不愛說話的人都在大街上走,萬千心事匯成萬千洪流,改變著生活,決定著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方向,這是一種哲學的深度思考。
孔子有一句話說得很對,“吾日三省吾身”。“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笔菍Φ模俺劦老λ揽梢印笔菍Φ模_實存在著不同的“道”。當寫一個作品的時候,肯定是想把它寫好,但是回頭看也會有很多缺憾。當然缺憾并不是壞事,它是寫好一篇作品的動力。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散文選刊》簽約作家,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fā)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