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流淌著生命的溫度

 

陳寶林

 

當最后一縷夕陽吻過世界濕地中國向海的水面，暮色便像被誰抖開的藍絲絨，慢悠悠地漫過蘆葦蕩的肩頭。那片在風中搖搖晃晃的巨大網羅，此刻倒像是大地伸開的臂彎，把白日里喧鬧的生靈都輕輕攏進懷里——你瞧，連最調皮的水鳥都收了翅膀，躲在葦稈后偷瞄著天邊最后一抹橘紅，仿佛怕驚擾了這溫柔的退場。

蘆葦蕩是向海最慷慨的東道主，密匝匝的莖葉織成千萬重屏障，卻在縫隙里悄悄給陽光留了路，給清風開了窗。清晨時，露珠在葦葉上滾來滾去，像沒穿穩的水晶珠子，一不留神跌進草窠，驚得螞蚱蹦跳著躲進更深的綠意里。群鳥掠過的瞬間最是熱鬧，灰鶴的長鳴劃破晨霧，野鴨撲棱棱濺起銀亮的水花，連麻雀都湊著熱鬧嘰嘰喳喳，像是在討論今天該到哪片水域覓食——這里從不是寂靜的孤島，而是萬物共舞的戲臺，每個角色都活得熱氣騰騰。

鶴影掠過湖面的剎那，總讓人想起敦煌壁畫里飛天的飄帶。它們舒展翅膀時，羽翼幾乎要擦著水面滑行，帶起的漣漪一圈圈蕩開，把天光云影都揉成了流動的碎金。有次撞見一只丹頂鶴銜著月光掠過，那場景至今想起來都覺得不真實：銀亮的月牙兒掛在它尖尖的喙上，像叼著一彎被揉碎的星河，飛過之處，連水草都忍不住探出頭來張望。原來自然的浪漫從不需要劇本，隨手一筆，便是驚鴻一瞥。

烏蘭塔拉的牧民總趕著羊群與星光同行。老漢的羊皮襖沾著草屑，吆喝聲被風揉得軟軟的，羊群像一團團會移動的云，蹄子踩過沙礫的聲音沙沙作響，倒像是給夜色伴奏。有次遠遠望見羊群停在沙丘頂，月光把它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恍惚間竟分不清是羊群馱著星光，還是星光落在了羊背上。旁邊的杏花叢半開半合，粉白的花瓣像少女沒系好的裙邊，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紫色山岡上，倒像是給大地系了條碎花兒腰帶——春天在這里從不是急吼吼的宣告，而是踮著腳尖走來的，生怕踩疼了剛醒的草芽。

攬海閣的塔尖總愛跟云朵捉迷藏。晴天時，它把影子投進湖里，倒像是在釣水里的流云；起霧時，塔身被白茫茫的霧氣裹著，只露出個尖尖的頂，又像是誰把毛筆插進了硯臺。有回站在閣上看日落，湖水把半個天空都搬進了懷里，紅的、紫的、金的云絮在水里慢慢晃，連自己的影子都跟著染成了彩色，恍惚間竟不知是站在地上，還是浸在畫里。風車總在黎明前就醒了，葉片轉得慢悠悠的，像是在給太陽搖著搖籃，等第一縷金光爬上山頭，蒙古黃榆的枝丫早把陽光接住了，葉尖上的露珠被照得亮晶晶的，倒像是給晨光系了串水晶鈴鐺。

勒勒車的輪子總在地上畫著圈。老舊的木輪碾過草地，轍印里很快就長出了青苔，像是大地給車輪蓋的郵戳。趕車的姑娘哼著小調，鞭子甩得脆生生的，車轱轆吱呀作響，倒像是在跟路邊的野花打招呼。有次看見一輛勒勒車停在湖邊，車斗里堆著剛采的野果，紫的像瑪瑙，紅的像珊瑚，連蝴蝶都落在車轅上不肯走——在這里，時間從不是追著人跑的，它就像勒勒車的輪子，慢慢轉，細細磨，把日子都磨成了帶甜味的故事。

向海湖的懷里總揣著千萬個秘密。候鳥北歸時，翅膀劃破水面的聲音密密麻麻的，像是在湖面寫電報；秋天蘆葦黃了，花絮飄得滿湖都是，又像是給湖水撒了把碎銀子。哈達在風中飄的時候，總帶著奶酒的香氣，戴在脖子上溫溫的，倒像是把草原的熱忱都系在了身上。烤全羊在火上滋滋冒油，金黃的皮脆得能聽見響聲，咬一口下去，肉汁在嘴里炸開，混著煙火氣，連舌頭都要跟著跳舞。

安代舞的綢緞一甩起來，整個草原都跟著晃。紅的、綠的、粉的綢帶在人群里飛，像是無數道彩虹在打滾，舞者的腳步跺得地面咚咚響，倒像是在給大地敲鼓。篝火燃起來的時候最熱鬧，酒碗碰得叮當響，歌聲能把星星震下來，有個穿蒙古袍的姑娘笑著笑著，把馬奶酒灑在了火里，騰起的火苗竟帶著股奶香味兒——快樂在這里從不需要假裝，笑就笑得敞亮，唱就唱得響亮，連風都帶著醉意。

冬天的向海是塊凍透了的藍寶石。冰面光溜溜的，能照見云在天上跑，冰镩鑿下去的時候，“咔嚓”一聲脆響，像是冰面在拍手。冬捕的網剛拉出水面，銀閃閃的魚兒就蹦得老高，濺起的冰碴子落在臉上，涼絲絲的，倒像是春天的雪。有個老漁翁把最大的一條魚舉起來，胡子上的冰碴都笑化了，陽光照在魚鱗上，晃得人睜不開眼——原來寒冬里的希望，比爐火還要滾燙。

蹲下來聽，向海湖的皺紋里藏著支交響樂。水草在水里跳著舞，蝦子在泥里打著鼓，連冰面下的氣泡破裂，都是清脆的音符。露珠從草葉上滾下來，砸在地上“嘀嗒”一聲，倒像是指揮家敲了下節拍，緊接著，馬頭琴就響起來了。那琴聲悠悠的，纏纏綿綿的，一會兒像鶴在飛，一會兒像風在跑，一會兒又像湖水在嘆氣——原來這片土地早把所有的故事都譜進了旋律里，只要你肯停下來聽，每片葉子都在跟你講悄悄話。

這就是向海啊，它從不是一本需要精讀的書，而是一片能光著腳踩進去的草原；它的美從不是櫥窗里的展品，而是能捧在手里的晨露，能含在嘴里的野果，能裹在身上的晚風。當你在這里的沙丘上坐下，看鶴群馱著夕陽飛過湖面，就會突然明白：所謂大地的抒情詩，從不是寫在紙上的，而是長在土里的，流在水里的，飛在風里的，活在每個來過這里的人心里的——因為這里的每一縷光，每一陣風，每一聲鳥鳴，都帶著生命最本真的溫度，一觸碰，就暖到了心底。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