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時期參加過緬甸同古保衛戰的赤水人

 

作者：李克強

 

1995年，我在昆明南疆賓館，籌建“赤水市政府駐昆明辦事處”。在昆明的赤水籍同鄉紛紛來探望，提供支援。有一天來了兩位頭發花白的老人，經介紹，個子高的（1米86）叫王宣成，個子矮的（1米59）叫查樹奎。他們自稱是流落在昆明的赤水丙灘人。是當年遠征軍的兵，隨部隊出國到緬甸參加過同古保衛戰。我十分興奮，忙泡茶待客，請他們給我講一講二戰時期中國軍人出國參戰的歷史。雖時隔30年，這些歷史于他們依然留有深刻的記憶。現將當年筆錄整理如下，供后人參閱。

 

1941年，抗日戰爭進入了白熱化時期，重慶政府發出悲壯的口號，“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當年秋季，赤水縣又開始征兵了。上半年征了一次兵，下半年又征，可見前方戰事之激烈，兵源之緊張。王宣成說：我們幾個丙灘玩伴，決定參軍報國。當年秋赤水征了56個兵，大多是自愿的，少數是派兵頂任務的。我們56個人在政府人員護送下，坐赤水牯牛船到重慶南岸軍管區，進行入伍前的新兵訓練。訓練基地兵，大多是征集的，少數是抓壯丁來的。新兵集訓隊，生活差，訓練苦，要求嚴。挨打挨罵是常態。新兵隊每天都有人逃跑，逃兵抓回來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如果是帶槍的逃兵，抓回來會當眾槍斃。集訓一個多月后，接兵部隊來了，我們近千名新兵編成四個連，坐上敞篷車，經貴州到云南。貴州路段，山高、路窄、雨多，特難走。到云南時正值云南旱季，當年的泥結石公路一過車，塵土飛揚。我們四五十輛敞篷車，像滾滾黃龍在云南壩子上穿行。我們每天滿頭滿臉滿身都是黃沙，苦不堪言。經過11天車行，終于到了部隊營房，保山市板橋鎮。到部隊后，才告訴我們，我們入伍服役的部隊是200師，師長戴安瀾。我們在398團，團長是鄭庭芨。此時全師正在整裝待命出國。我們訓練科目除射擊、投彈、刺殺外，還增加了打坦克、防空、防毒氣彈訓練。訓練很緊張，很累人，每天連腰帶都是濕的。

 

王宣成說：“我個子大，習過武，分在398團特務連9班，任彈藥手（彈藥手在部隊是機動兵），我們每天除常規科目訓練，還練刀術、拳術、格斗術。”查樹奎說：“當年我個子小，分在一營一連連部當號兵。當號兵很辛苦，集訓時，每天5點起床集合，不準撒尿，要迎風吹號。剛開始幾天，嘴都吹腫了，吃不下飯。我們要練吹聲符，吹步兵集結號、訓練作息號、戰斗沖鋒號，還要學練旗語。號兵在部隊是最危險的兵種之一。一旦開戰，號兵要站在高地，面向敵方吹號。由于身體完全暴露，敵方會專打號兵和旗手。

 

2月16日，我們團在師編成內，作為先鋒團，率先出國進入緬甸。3月1日進駐臘戎，3月7日進駐同古。同古，又稱東瓜，是一個水陸碼頭，戰略要地。同古市約11萬人，緬甸受英國殖民多年，他們恨英國人。中國遠征軍幫助英國人，他們對中國軍不熱情。好在當地有很多華僑，華僑對抗日的中國軍是支持的。當地華僑看到我們有的穿著單薄的軍裝，有些還穿草鞋，他們直接稱呼我們草鞋軍。我師到同古是孤軍，按戰區作戰計劃，200師為誘餌，守同古10天，引誘、阻擊日軍于同古，爾后中國遠征軍對日軍形成包圍態勢，聚殲日軍。作戰計劃是“同古會戰”。為迎接大戰，做好勝利的準備。戴師長領著師、團、營軍官，在同古市四周巡查，編制作戰要點，安排防御重心，排兵布陣。爾后全師從上到下投入防御工事準備，當地華僑也動員一些緬甸人來參加挖工事。14日，師部命令398團一營一連，前出到距同古12公里的皮尤河大橋左岸，靠前伏擊。受令后，副營長劉成祥，連長黃樹林帶著我們全連，及來支援的團工兵排，師偵察連一個班約200人，急行軍到指定位置。皮尤河大橋左岸是一沖積河灘，無險可守。劉副營長和黃連長商議后，決定離橋3公里拐彎處沿公路兩邊挖隱蔽工事。該地是沙地，好挖，但工事不堅固。劉營長又帶工兵排在河堤邊坡上挖了防炮洞。當我們日夜開工，將散兵坑、防炮洞、交通壕挖好后，也是17號下午了。劉帶營長分兵，他帶二排和工兵排，偵察班伏擊在公路右側。黃連長帶一排、三排伏擊在公路左側。18號上午10點，前出觀察哨乘車回來報告，一大隊日軍約100輛車，兩輛坦克正向我軍開來，距我陣地約8公里了。黃連長忙令全連作戰斗準備，工兵排立即將地雷導線連接到位，靜候日軍車隊到來。約20分鐘，日軍前鋒五輛軍車，滿載日軍，向皮尤河大橋開來，大量日軍車隊則靠后3公里距離緩慢行進。當日軍前鋒車隊進入我連伏擊圈，工兵按下地雷連接線按鈕，只見轟的一聲，一輛日軍車被炸停。接著又是一聲聲爆炸聲，日軍五輛車都被炸中。這時，只見一群群手榴彈像蝗蟲一樣飛到日軍車廂爆炸。日軍慌忙下車，說時遲，那時快，黃連長舉起大刀，喊一聲“打！”，又喊了一聲“跟我沖”，率先沖向下車的日軍。查樹奎立即跳出戰壕，“噠！噠！噠！滴，噠！噠！噠！”吹起了沖鋒號，全連200余人，高喊：“沖啊！殺啊！”舉起大刀，端起刺刀，殺向日軍。面對突然從地里冒出的中國軍，日軍慌了陣腳，只能拼命鼠竄，無法組織有效抵抗，長官也只能拼命后逃。我軍不給日軍機會，與日軍展開近身肉搏拼殺。不到20分鐘，殺死日軍20余人，殺傷100多人。可惜來不及打掃戰場，日軍大隊趕到，他們一邊開炮，一邊逼近我潛伏陣地。劉副營長一見日軍大隊來勢兇猛，忙令一連撤退，跑到河岸防炮洞隱蔽。日軍來到戰場，看到傷亡的日兵，急得暴跳，令炮兵追著我們炸。日軍怕有伏兵、地雷，沒有繼續追我們。同古保衛戰從此拉開了序幕。

 

根據日軍以三面向同古撲來的態勢，師部決定炸皮尤河大橋。1連奉命在左岸，拖住日軍，讓師工兵連布藥炸橋。1連在團工兵排幫助下，沿公路挖了很多坑，埋了一些雷，其中有一些是假的雷，讓日軍車輛不敢冒進，延遲日軍進攻步伐。18日下午4點，工兵連完成炸橋準備，號令我連過大橋回撤。我連從容地安全撤到大橋右岸，在大橋右岸觀戰。下午5點，日軍兩輛坦克、兩輛裝甲運兵車，在一個中隊日兵的合成下，沖上大橋。當日軍混合編隊上了橋面，進至大約三分之二處，突然大橋發生轟隆隆的響聲，一陣濃煙升到大橋上空，只見大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倒向皮尤河。日兵像餃子一樣，一個個掉入水中，坦克裝甲運兵車也一齊掉入深深的皮尤河，我軍則響起了一陣陣歡叫聲。

 

同古保衛戰，從3月18至3月29日，整整打了12天，其戰況之慘烈，時間之持久，這在戰爭史上也是十分罕見。我們與日軍進行了河岸伏擊戰、河灘灘頭戰、陣地戰、城防戰、巷戰。日軍是將整個同古炸毀，并喪心病狂地使用了毒氣彈，才攻進城的。經過3天巷戰，全城無一完整建筑，全城到處火光沖天，全城散發著惡心的死尸味。到了27號，守10天戰斗任務已完成，為了給友軍爭取時間，師長咬牙率全師殘部苦苦掙扎。但是由于緬甸戰爭態勢發生惡化，我援同古部隊不能按時到位形成反包圍，加上右翼英軍在不通知我軍情況下，偷偷撤防。他們害怕日軍追擊，偷偷地將錫唐河鐵路橋破壞，使200師后勤補給中斷。此時4倍于我軍的日軍即將形成對同古合圍之勢。戰區司令部放棄同古會戰，圍殲日軍的作戰預案，令200師突圍。29號下午，200師抬著傷員，成建制地交替掩護撤出同古。同古保衛戰，200師犧牲2600人，擊斃日軍55師團5000人。我軍撤出同古，明面上敗了，但從戰場角度看，我軍守城12天，硬抗住日軍機械部隊，從地上、天上、水上輪番轟炸攻擊。日軍付出死亡5000的代價，才占領一片廢墟的同古，實際上是我軍勝了，故我國稱同古大捷。

 

200師從同古撤出后，經東技轉移回國。到東技發現有日軍，我師令398團出擊，消滅日軍，收復了東技。200師在東技稍作休整后，繼續向八莫、南坎方向撤退。5月部隊到達一個叫昔卜摩的地方，當師直機關過公路時，遭到日軍56師團伏擊。師直非戰斗人員多，隊伍被打散，死傷較多，戴師長一面號令598團跑步增援，一面親率師偵察連向日軍反撲。在占領公路右側制高點時，不幸腹部中彈。危急之時，598團沖上來，日軍偷襲部隊才倉皇逃走。戰士們抬著受傷的戴師長向中國方向撤退。此時，正值緬甸干季，火辣辣的太陽，照得頭昏腦脹。此時師長傷口發炎，高燒不退。因傷員多，藥已用盡，開始只能用鹽水消炎。后鹽也用完了，只能用白開水治傷。當部隊到達距中國還有100公里的達茅邦村時，因傷口化膿感染，無藥醫治，戴師長以身殉國。按照軍規，團以下人員就地掩埋，師以上抬回國。士兵們抬著師長遺體在野人山谷爬行，因尸體開始腐爛，師部將戴師長就地火化。

 

200師隨軍部擬由保山地區入境，無奈日軍也進入中國邊境騰沖、芒市一帶，遠征軍只能走古月康河谷，穿越野人山，到我云南臨侖永德縣入境。王宣成說：野人山，山高林密，雜草叢生。我們穿著草鞋走過濕地，一腳爛泥巴，每天無糧下肚，饑腸轆轆。更可怕的到處有螞蝗，水里有，草里有，樹上有，人走著走著，突然發現身上、腳上、脖子上有血，一看是螞蝗，這時不能扯，因為螞蝗已鉆進人體內，扯只能扯斷，只能用火燙。人不能坐下去，一坐下去螞蝗就會上身吸血，螞蟻會爬上身吃肉，不到半天，就成了一堆白骨。進入野人山已是緬甸雨季，每天上午大太陽，下午下雨，人身上一會熱，一會冷，一會干，一會濕，極易生病。林子蚊子多，飛來的蚊子黑壓壓一大片，在頭上嗡嗡響，趕都趕不走，打又打不盡，滿手都是打蚊子的血，只能用煙熏。蚊子吸血后，人容易生痢疾。在無藥醫治情況下，非戰斗減員厲害。一路上到處每人因病倒下，被吸血、啃肉成一堆一堆白骨。野人山，因雨季，圖上小小河谷，成了河流。部隊不能按計劃過河，只能繞行，幾小時、幾天才能過河。緬甸人仇恨中國人，重金請來當地向導，走一天也跑了。我們從昆明招收的緬甸華僑，也不熟悉野人山道路，只能靠指北針行軍。后來指北針也不靈，部隊抓瞎了。這時我們赤水人發揮了重要作用。赤水葫市兵袁良成，祖上是尖山打山匠（獵人）。他告訴團長，用樹的陰陽面可辨別方向。我們師下江人多，很不適應山地生活，在無糧情況下，只能干挨餓死。最后一個月，糧食，可食物品，牲口都殺光吃光了。聽說有的連隊還出現過吃人肉的事件。但是凡有赤水兵在的連隊，餓死人的少，除非因病倒下，因傷惡化倒下例外。我們赤水兵指引部隊，識野草、野菜，挖野生植物充饑。特別是指導部隊挖滿河谷的野芭蕉頭當飯吃。總之，野人谷太慘了，太可怕了。當我598團回到中國境內，享受到當地少數民族的大白米飯時，不禁歡呼，我們回國了！

 

據戰后統計，200師出國時8800人，同古陣亡2600人，野人山非戰斗減員高達3000人。戴高瀾骨灰回國后，國民政府為其在廣西全州舉行了國葬，蔣介石親自主持，并追贈陸軍上將。在延安的毛主席為民族英雄戴高瀾題詞挽戴高瀾將軍：外侮需人御，將軍賦采薇，師稱機械化，勇奪虎羆威。浴血東后守，驅倭棠吉歸。沙場竟殞命，壯志也無違。

 

王宣成說，我們赤水那期參加遠征軍56人，回國21人，大半犧牲了。回國后，部隊整編，因我們大部分人沒文化，就離隊了。沒有參加青年遠征軍第二期緬甸參戰。我們有10多個沒回貴州，解放后，我們留在昆明有4個，個舊錫礦2個，東川銅礦3個，大理1個，剛開始有聯系，時間長了，就互不聯系了。王宣成說：我在昆明解放后參加了五華應搬運社，現有二女一兒，都在昆明參加工作了。查樹奎說：我參加盤龍區縫紉社，后在橡膠廠工作，有三女一兒。前幾年我回過赤水，看到赤水變化大，回昆明擺給他們聽， 赤水同鄉聽后都很高興。他說如果赤水駐昆辦有事，他們可幫助解決……

 

作者簡介：李克強，赤水人，1947年9月生，中共黨員，市場監管局退休干部，遵義市作家協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