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營房
作者:張輝
“八一”建軍節將至,戰友群里正熱鬧張羅著聚會,而我心底那股積壓多年的念想愈發強烈——回老部隊看看。這個藏在心頭三十余年的愿望,終于在這個夏天成了現實。我攜著妻兒站在營房前,熟悉的輪廓里藏著陌生的細節,千般滋味在胸中翻涌。
營門已不復舊時模樣。門樓還是當年的骨架,卻換了“新衣冠”:門口添了齊整的鐵柵欄,左右豎掛的牌子襯得愈發規整。只是原來懸掛軍徽的位置,如今赫然寫著“凱杰小學”四個字樣。我望著那行字出神,“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況味悄然漫上心頭。鐵打的營盤成了育人的苗圃,倒與我的人生路奇妙呼應——戎馬半生后,終究握起了筆桿子。革命軍人本就該“哪里需要哪里去”,軍營變學堂,槍桿子換筆桿子,不正是時代奔涌向前的注腳么?
門衛是位穿制服的中年漢子,小平頭透著利落,一看便知是個細心人。我說明來意,說自己是三十年前在此服役的老兵,想回來看看舊地。他起初有些為難,說要請示領導。我遞上退伍證,輕聲解釋這份故地重游對一個老兵的意義。終于得了許可,我們慢慢踱進校門。
操場還是那個操場,只是煤渣跑道換成了塑膠,路邊兩排當年的小樹已長成參天大樹,枝葉在風中輕搖,仿佛列隊向我這個老兵致敬。老營房的整體骨架沒改,白石米外墻換成了粉白瓷磚,木窗換成了亮閃閃的鋁合金,墻上的標語也從“聽黨指揮、能打勝仗、作風優良”變成了“厚德樹人、博學報國”,字里行間的精神卻一脈相承。
記憶突然被拉回清晨六點的哨聲里:哨音一響,我和戰友們如彈簧般彈起,穿衣疊被的動作快得像一陣風,轉眼已在操場列隊。區隊長是個湖北漢子,嗓門亮得能穿透晨霧,喊“立正”時連窗玻璃都要抖三抖。那股“鐵馬秋風”的豪情仿佛還在胸腔里激蕩,只是如今,震天的口令已被溫潤的教書聲替代。
操場邊那棟三層宿舍樓,正是當年七中隊的營房。我住三樓,每次緊急集合都要拼盡全力往下沖,生怕比樓下戰友慢了半拍。操場西頭的四層樓原是大隊部辦公樓,一樓的衛生所總藏著些溫暖的記憶——王醫生總是笑瞇瞇的,成了個別戰友訓練時想“偷懶”的好去處。不知如今王醫生身體是否安康?這棟樓早已改建成教學樓,雖是假期,校園空蕩蕩的,我卻總覺有朗朗書聲順著風飄過來。
食堂還在老位置,只是擴建得更寬敞了。透過玻璃門望見里面整齊的餐桌,墻上“節約糧食”的標語格外醒目。忽然想起當年吃飯要先唱歌,歌聲響亮了才能進食堂。那時飯菜單調,可我們個個吃得狼吞虎咽,仿佛那是世間至味。廚房的老兵知道我不吃辣,總趁人不注意偷偷給我煮一碗清湯面。后來他轉業了,那會兒通信遠不如現在方便,雖時常惦念,卻再沒聯系上,只在心里默默祝他安好。
我走到操場中央,閉上眼睛。風聲掠過耳畔,恍惚間又聽見熟悉的軍號聲,看見晨光中一排排綠色身影在出操,“戰友戰友親如兄弟”的歌聲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可睜開眼,“所遇無故物”的蒼涼瞬間攫住了我,妻兒的話語聲才讓我驚覺,已是隔世光景。
教學樓后的老槐樹還在,比當年粗壯了許多。我們曾在樹下乘涼、寫信,說家鄉的瑣事,講未來的期盼。樹皮上刻過的字跡早被歲月磨平,就像那些年輕的面容,在記憶里漸漸模糊。我拉著妻兒,絮絮叨叨講著當年的趣事、囧事,那些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不知不覺又走到校門口,自動放學鈴突然響起。雖無學生,我卻仿佛看見孩子們蜂擁而出,歡笑聲灑滿校園。望著眼前這片生機勃勃的土地,我忽然懂了:軍營雖改作學堂,土地里流淌的精神從未變過——紀律、堅韌、團結,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在傳承。
走出校門時,保安向我點頭致意。我下意識回敬了一個軍禮,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三十多年光陰足以讓“樓船夜雪”的豪情沉淀,讓青絲染上秋霜。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槍械的鏗鏘化作滋養未來的瑯瑯書聲,繁衍新的生命,傳遞不朽的精神。唯有這營房,沉默地承載著變遷,滋養著一代又一代的希望。
營房可以改建,記憶卻永遠嶄新。我轉身離去,步履堅定,沒有回頭。那嶄新的時代樂章,正伴著我一路前行。
作者簡介:張輝,廣東茂名人,致力于傳承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喜好詩歌詩詞、書法、攝影、散文等,作品散見于《學習強國》學習平臺及各種刊物。積極弘揚主旋律、傳播正能量,在講好中國好故事、傳遞黨的好聲音中發揮積極作用。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