摜蛋時代(隨筆)
作者:董勤生
退休之后,每至下午,我照例去公園里活動活動筋骨,之后便總被一群老伙計拉去摜蛋。牌局散場時,每每少不了一場輸贏對錯的爭論。
牌桌之上,每張牌皆如多棱鏡,照射出牌友心思幽微角落的波瀾起伏。牌局初開,老張便每每氣急敗壞,橫眉怒目道:“老李!為何不早早炸掉老王的‘三帶二’?留著下蛋么?”老李則慢悠悠啜一口茶,眼珠轉了兩轉,才慢悠悠道:“急什么?他那三帶二不過是虛張聲勢,我早算定了。”他語氣篤定,神色泰然,仿佛牌局盡在掌中。可老張卻不肯放過,眼睛瞪得滾圓,指著老李鼻尖,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牌面上。老李卻如老僧入定,不為所動,只偶爾抬眼瞥一下對方,嘴角掛一絲若有若無的笑。這笑,比爭辯本身更像一把小刀,輕輕刮在老張急吼吼的神經上,終讓老張偃旗息鼓,悻悻然罵一句“老狐貍”,便也只得作罷。
牌桌之上,性情畢現(xiàn),牌桌之下,紛爭不休。一場牌局結束,無論勝敗,總有人理直氣壯地復盤,將失敗歸結于搭檔的“愚蠢”或“怯懦”。那日,老王與老劉搭檔,牌局輸?shù)脩K烈。老張臉色鐵青,呼啦一聲把牌摔在桌上:“老劉!你那單張‘小七’為何不出?留著過年么?眼睜睜看著人家溜走!”老劉的臉漲成豬肝色,梗著脖子:“你懂什么?我那是留著‘配’!”兩人聲音越來越高,周圍空氣嗡嗡作響,唾沫星子在夕陽斜照里劃出閃爍的金線。旁觀者有的搖頭,有的暗笑,有的則趕緊打圓場:“算了算了,牌嘛,有輸有贏,下回再來過!”然而,這勸解倒似火上澆油,老王愈發(fā)激動:“再來?跟他搭檔,再來一百回也是輸!”話未說完,便一把推開椅子,拂袖而去。老劉也氣得直哆嗦,盯著老王背影,恨恨道:“不可理喻!以后別想再和我搭檔!”眾人面面相覷,牌桌如戰(zhàn)場,硝煙彌漫,人走茶涼之后,只余下一桌散亂的紙牌,冷冷記著方才的喧囂。
今日牌桌上那番輸贏之爭,把我拽回當年職場光景。那時牌局,分明是飯局之前奏,是觥籌交錯前的一碟開胃小菜。記得有一次,接待一位重要客人,領導早早吩咐:“小王,快,把牌桌支好,茶水備上!”因為和客戶熟悉,我也參與陪同。幾個年輕下屬便如工蟻一般忙碌起來。牌局甫開,領導便如換了個人,方才在辦公室里的嚴肅面孔,此時瞬間笑成了彌勒佛。他一面熟練地洗牌、發(fā)牌,一面與客戶談笑風生,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不斷掃過我們幾個下屬的臉。每當我們出牌稍有猶豫,他便微微皺眉;若我們打出一張好牌,他便立刻撫掌大笑,極盡夸贊之能事,仿佛這好牌是他親自打出來一般。牌局氣氛熱烈,領導一面嘴里嚷著“炸彈”、“同花順”,一面又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引向即將洽談的事項。客人贏牌時,領導便帶頭喝彩:“張總好牌風!手氣旺,財運更旺啊!”對方輸牌,他則立刻解嘲:“哎呀,您這是故意放水,給我們年輕人學習機會呢!”眾人皆笑,那笑聲里,有松弛,有逢迎,也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幾局牌下來,客人紅光滿面,領導也志得意滿,幾個小兵則暗自松了口氣。牌桌成了潤滑劑,磨去了生硬棱角,也預先墊高了飯局上的溫度,最終事項自然辦得順風順水。牌桌之上,無人明說輸贏籌碼,可那籌碼分明沉甸甸地懸在每個人的心頭——它關乎事項,關乎前程,關乎飯碗。
摜蛋自有其好處,其一便是多數(shù)時候不涉金錢彩頭。于是輸贏的斤兩便輕了許多,牌桌上爭得面紅耳赤,牌桌下多半也一笑而過。那日老王與老劉吵得不可開交,幾乎要割席斷交,可隔日黃昏,兩人又已如常坐在牌桌兩端,仿佛昨日那場暴風驟雨從未發(fā)生過。老王摸著新抓的牌,嘴里還嘟囔:“今天可得好好打,不能再被某些人拖后腿了。”老劉眼皮也不抬,只慢悠悠回敬:“誰拖誰后腿,走著瞧。”眾人哄笑,氣氛輕松,無彩頭的牌局如同加了緩沖墊,再激烈的碰撞,也難以真正傷人。
其二便是隨時隨地可開局,不拘場地,不挑對手。公園石桌、小區(qū)涼亭、街邊小店,但凡有方寸之地,四人圍坐,一副牌,便是一個小世界。一次去菜市場,見那賣魚的胖老板正與肉攤老板、菜販子及一個陌生顧客在油膩膩的案板旁激戰(zhàn)正酣。胖老板嘴里叼著煙,手里捏著牌,眼睛瞪得溜圓,額頭上沁出細密汗珠;顧客則聚精會神盯著手中牌,渾然忘了腳邊水盆里活蹦亂跳的魚;肉攤老板則氣定神閑,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牌桌之上,職業(yè)身份的差異、買賣關系的對立瞬間消弭,只余下牌友間的“廝殺”與嬉笑。魚腥味、肉臊氣混雜著牌桌上騰起的香煙,竟也氤氳出一種奇異的和諧。陌生人因牌局而熟絡,這小小的紙牌,輕易便打通了日常生活的壁壘。
其三妙處,在于隨時可中斷,絕不拖泥帶水。職場牌局尤是如此,往往正到酣處,一個電話進來,頭兒臉色一肅,立刻將牌扣下:“領導急事!”或客戶手機響起,歉意一笑:“抱歉,失陪一下。”牌局戛然而止,眾人毫無怨言,各自迅速回歸工作狀態(tài),仿佛那方才的激戰(zhàn)與笑聲,不過是機器運轉中一次短暫的、必要的潤滑,擦掉便罷,絕不影響正事齒輪的嚴絲合縫。
摜蛋之誕生,據(jù)說源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江蘇一帶,幾個朋友閑來無事,將幾種牌戲規(guī)則拼湊、改良,竟弄出個新花樣。這發(fā)明過程看似偶然,實則是人心深處對輕松交流、智趣博弈的渴望如地下暗河般奔涌,終于尋到了這個出口。它如同野草,應著人心深處那點對松弛聯(lián)結的本能需求,便從生活的縫隙里自顧自地鉆了出來,漸成燎原之勢。
近來聽聞,摜蛋正積極申報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若此事能成,倒真是對當年那幾位無名發(fā)明者最好的告慰。申遺材料中想必會鄭重寫道:摜蛋,集策略、合作、心理博弈于一體,具有極強的社交屬性和文化包容性,是民間智慧的結晶……
想起老趙聽聞此消息時,他正摸到一手好牌,眼睛都亮了:“嘿,咱們這‘不務正業(yè)’,倒要成‘文化遺產’了?那我這‘老牌棍’,豈不是‘文化傳承人’了?”牌桌上頓時笑聲一片,牌聲亦更顯清脆響亮。這紙牌游戲若真能戴上“非遺”的冠冕,那冠冕的光暈里,映照的正是無數(shù)普通人借游戲之名,排遣寂寥、尋求聯(lián)結的凡俗光芒。
摜蛋魅力究竟何在?細細思量,首先便是起牌時那份心跳微醺的期待。手指捻過牌背,那牌面翻轉的瞬間,如同開啟一個命運盲盒——是手握強兵良將的狂喜?抑或是牌面零落時的暗自嘆息?每次摸牌,都像命運之神隨意拋下的骰子,不知點數(shù)幾何,卻總讓人屏息凝神,心懷僥幸。牌局伊始,總有人摸到一手好牌,眉開眼笑,仿佛勝券已在囊中;也有人看著手中七零八落的小牌,眉頭緊鎖,卻強自鎮(zhèn)定,暗自盤算如何“亂拳打死老師傅”。
其次,是牌局中博弈的不確定性。牌理固然有之,可那“逢人配”的百搭牌落在誰手,何時化為炸彈;對手是虛張聲勢還是暗藏殺機;盟友是心有靈犀還是昏招迭出……凡此種種,皆如迷霧重重。記得一次牌局,老趙手握大小王加四個頭,眼看勝券在握,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不料下家老錢,不動聲色甩出“五個十”炸彈,接著又連出“同花順”,竟將老趙的“天牌”炸得灰飛煙滅。老趙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這……這牌還能這么打?”牌局如戰(zhàn)場,瞬息萬變,再精妙的算計,也抵不過一張橫空出世的“神牌”或一個出人意料的“昏招”。
再次,是終局時情緒的劇烈起伏。贏家自然意氣風發(fā),談笑風生,仿佛整個世界都明亮了幾分;輸家則難免垂頭喪氣,懊惱反思,恨不能時光倒流重打一局。更有甚者,如老張那般,每每輸牌必要復盤爭吵,臉紅脖子粗,仿佛輸?shù)舻牟皇桥凭郑前胧烙⒚E谱廊缤蚺_,上演著濃縮的悲喜劇,那輸贏帶來的情緒跌宕,雖短暫,卻也足夠濃烈。
摜蛋最令人著迷之處,還在于其隨時可能翻盤的戲劇性。牌局中段,即便落后甚多,也未必全無機會。只要手握關鍵炸彈,或盟友配合精妙,一波犀利的攻勢,便能如秋風掃落葉般,將對手的優(yōu)勢瞬間瓦解,實現(xiàn)驚天逆轉。所謂“牌尾一張三,氣死英雄漢”,有時一張看似無用的“小三”,在牌局末尾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或是拯救危局的關鍵墊牌。這種絕處逢生的可能,如同暗夜里的一星火種,讓人永不放棄,始終心懷希望。
其魅力之核心,更在于博弈過程中對對手、對盟友牌勢的揣摩與評估。這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手出一個“小三”,是牌力不濟的無奈,還是故意示弱的陷阱?盟友遲遲不出主牌,是暗中蓄力,還是真的“牌爛”?每一次出牌的選擇,都是無聲的交流,是信息的傳遞與誤導。高手過招,往往無需言語,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停頓,甚至一聲不易察覺的輕嘆,都可能成為解讀牌局的關鍵密碼。牌桌之上,是牌力的較量,更是心力的比拼。
究其本質,摜蛋是在西方撲克牌骨架之上,巧妙融入了中國麻將靈魂的混血兒。它繼承了撲克的組合與對抗,又借鑒了麻將的靈活多變與精妙算度。在生活節(jié)奏日益飛轉的今日,它提供了一種成本低廉、隨處可得的“暫停鍵”。在方寸牌桌之間,在起牌、出牌、算牌的循環(huán)往復中,壓力得以宣泄,心弦得以松弛。更重要的,它架起了一座無形的橋,讓疏離的鄰里得以圍坐,讓陌生的路人有了話題,讓職場的上下級暫時卸下面具。那牌面上流轉的數(shù)字與花色,如同一種新的方言,讓人們在輸輸贏贏的嬉笑怒罵里,重拾一點煙火人間的溫度。
我們沉浸于牌局之時,牌面上數(shù)字與花色不斷流轉,輸贏如潮水起落。可牌局散場,終歸要收拾散亂紙牌,各自歸家。明日太陽照舊升起,公園里,涼亭下,新的牌局又將如約開場。老趙摸牌的手背上,老年斑清晰可見,可那手指捻動紙牌的姿勢,竟還帶著幾分年輕人似的靈巧與期待。牌桌之上,輸贏固然分明,卻又何必太過較真?人生如牌局,起落尋常事,而真正值得記取的,或許并非最后攤牌的勝負點數(shù)——而是方才牌過幾巡,曾有人為你墊過一張恰到好處的牌,解了你的圍;或是對手虛晃一槍的“空城計”,讓你在恍然大悟后,與眾人一同拍案大笑。
牌如流水,人似漂萍。在這摜蛋風行的時代浮沫之下,我們指尖翻飛的豈止是紙牌?分明是借一場場不傷筋骨的虛擬爭勝,悄然排遣著生存深處那些無從計點、亦無可言說的龐大輸贏。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