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源古韻:于時光褶皺里觸摸鄉愁的溫度
作者:林毓人
贛江中游的晨霧總愛纏綿著青瓦白墻,將那些藏在歲月深處的古村落洇染成水墨丹青。當我循著網絡間零星卻熾熱的推薦詞條,驅車駛入吉安這片被時光格外眷顧的土地,釣源古村便似一卷徐徐展開的長軸畫卷,在我眼前鋪陳出立體的歷史經緯——這里既是物理意義上的地理坐標,更是精神原鄉的文化圖騰。
踩著露珠浸潤的石板路踏入村口,率先撞進眼簾的是一片蒼勁虬曲的古樟林。六萬株古樟如同忠誠的衛士,用盤根錯節的根系編織成巨大的綠色穹頂,枝椏間漏下的光斑在青石板上跳躍,恍若時空碎金。它們的年輪里鐫刻著千年風雨,每道裂痕都沉淀著朝代更迭的密碼,當山風掠過樹冠,沙沙作響的葉片仿佛在低吟著古老的謠曲,那是大地最渾厚的呼吸聲。穿行其間,衣襟沾滿草木清芬,耳畔縈繞鳥鳴啁啾,連腳步都不自覺放輕,生怕驚擾了這份沉睡千年的靜謐。
轉過幾道斑駁的磚雕影壁,忽見一座飛檐翹角的門樓巍然矗立,門楣上“行歌臺”三字筆力遒勁。這名字取自歐陽修“植杖望遠林,行歌登故墟”的閑適心境,恰似一道無形的閘門,將塵囂隔絕在外。駐足此處,但見苔痕漫漶的石階蜿蜒而上,兩側竹籬笆內探出的三角梅開得正艷,粉白黛瓦的背景前,幾位老者坐在石凳上對弈,棋枰落子的清脆聲響驚起檐角棲鳥,撲棱棱振翅而去,攪動起一池春水般的漣漪。此刻方知何為“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原來真正的隱逸不必遁入深山,只需心懷丘壑,便能在這市井煙火中辟出一方桃源。
沿著鵝卵石鋪就的巷弄緩步前行,兩側明清贛派建筑漸次排開。馬頭墻高低錯落,勾勒出靈動的天際線;廳堂天井的設計巧奪天工,既聚攏四合院式的溫馨,又暗合“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樸素智慧。木構梁架上殘留著淡彩繪飾,雖經歲月侵蝕已模糊難辨,仍可窺見昔日匠人的精妙心思。最動人的是那些雕花窗欞,牡丹纏枝紋樣繁復而不雜亂,格扇門上的銅環磨得锃亮,訴說著無數個清晨黃昏的開闔故事。偶遇孩童追逐嬉鬧,笑聲撞碎了巷尾飄來的炊煙,轉眼又消失在拐角處的糖畫攤前,那縷甜香混著柴火飯香,瞬間激活了味蕾深處的記憶。
行至村中央,一處雅致庭院正在舉辦歐陽修詩詞特展。素絹懸掛的書法作品隨風輕揚,《醉翁亭記》《秋聲賦》等名篇躍然紙上,墨跡淋漓間透出宋人特有的曠達與從容。策展人特意復原了宋代文人的生活場景:案幾陳列著狼毫湖筆、端溪硯臺,博古架擺滿線裝典籍,茶寮里煮水的銅壺咕嘟作響,旁邊置著琴瑟笙簫。恍惚間似見醉翁白衣勝雪,執杯邀月,將滿腹才情化作筆下云霞。這般沉浸式的文化體驗,絕非簡單的景觀堆砌,而是讓歷史從書本走進現實,使游客在觸摸文物肌理的同時,也能感受文化血脈的搏動。
午后陽光斜照時,我坐在老槐樹下聽村民講述村莊的經營之道。這個曾被貧困陰影籠罩的傳統村落,如今因創新機制煥發新生。千名村民化身股東,以土地房屋入股合作社,政府與企業簽訂長期租約,資源變資產、資金變股金的改革舉措,讓沉寂多年的老宅重煥生機。古宅修繕后既保留了原有風貌,又被賦予新的功能定位:有的改造成精品民宿,推窗可見修竹搖曳;有的轉型為手作工坊,陶藝扎染吸引著都市客;更有農家樂推出地道客家菜,土灶煨湯的香氣能飄出半條街。村民們不再單純靠天吃飯,而是通過分紅、租金、就業獲得多元收入,人均年增收四萬元的數字背后,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幸福生活。
暮色降臨時分,登上村后的觀景臺俯瞰全景。夕陽給古建筑群鍍上金邊,炊煙裊娜升起,與遠處黛青色的山巒融為一體。此時的釣源像位卸去濃妝的佳人,褪去白日的喧囂,顯露出最本真的模樣。晚歸的老農扛著鋤頭走過石橋,驚起水面一圈圈漣漪;放學的孩子追逐打鬧,笑聲在巷陌間回蕩;幾只土狗懶洋洋趴在門檻打盹,尾巴卻不緊不慢地拍打著地面。這般鮮活的生活氣息,比任何精心設計的表演都更能打動人心。
夜宿村東頭的百年老宅,月光透過天井灑在雕花床榻上。枕著木樨花香入眠,夢中依稀聽見潺潺流水聲,那是穿過村莊的小溪在私語。晨起推開窗戶,薄霧中的古村宛如仙境,早起的主婦已在河邊浣衣,棒槌敲擊石板的聲音清脆悅耳。突然明白為何有人說這里是中國鄉村發展的新模式——它沒有盲目追求高大上的硬件設施,而是尊重鄉土肌理,守護那份難得的寧靜;它不搞千篇一律的商業開發,而是立足自身特色,培育獨特的文化IP;它讓村民成為最大受益者,真正實現了“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的美好愿景。
離村前特意拜訪了文忠公祠。這座始建于南宋的宗祠莊嚴肅穆,廳堂仍可見精美的藻井彩繪。講解員說,釣源歐陽氏皆屬歐陽修后裔,世代秉持“耕讀傳家”祖訓,科舉仕宦代不乏人。站在先賢塑像前凝思,忽然懂得所謂文化傳承,從來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滲透在日常起居的細節里:門樓上的楹聯教人忠厚傳家,廳堂里的家訓告誡勤儉持業,戲臺上上演的采茶戲延續著民俗記憶。正是這些看似瑣碎的生活片段,構成了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精神圖譜。
返程途中回首望去,釣源古村漸漸隱入青山翠谷。車載廣播正播放著《醉翁亭記》的朗誦音頻,渾厚的男中音穿透車窗:“環滁皆山也……”剎那間時空交錯,古今重疊。在這個急速變遷的時代,能有這樣一個地方,讓我們慢下來,觸摸歷史的體溫,聆聽文化的心跳,何嘗不是幸事?或許正如村口那塊天然巨石所刻——“釣”的不是魚蝦,而是心靈的歸宿;“源”不止是溪流之源,更是文明之源。
作者簡介:林毓人,江西信豐人,江西省詩詞學會會員,江西省楹聯學會會員,南昌市詩詞學會會員,贛南詩詞楹聯學會會員,吉安(廬陵)詩詞學會會員,信豐縣作協會員,信豐縣詩詞學會會員,曾經在網絡、微刊等刊物發表過多部作品。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