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已遠
作者:蒙澤敏
一生中,許多經歷隨著時間流逝變得模模糊糊,甚至消失于記憶之外,在我平平淡淡的日子里,總有漸行漸遠如煙如夢的些許小事,每每在適當的場合便清晰地浮現出來,成為親人、同學、朋友聚首時津津樂道的美好話題,象是剛發生一樣,親切自然,回味無窮。
八十年代我們念中學,那時改革開放剛開始,社會物資還比較匱乏。我們這群穿著補巴衣裳從鄉下進城來讀書的窮孩子,家里經濟普遍困難,每餐二至三角錢的飯菜只能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哪里還奢望什么生活質量和物質享受。
那年暑期,學校給已升入高三年級的畢業班補課。因為鈔票和學生都不很多的緣故,食堂給我們準備的洋芋、海帶、白菜這三種下飯菜周而復始,除了鹽巴、辣椒夠味,盡管食堂師傅很想讓同學們都能沾到一點油星,盡管他們這般公平地去做了,可當輪到七、八十名以后的同學時,盛到碗里飯菜的油星已少得可憐,更不要說一粒有苞谷米一般大小的煎油煮菜殘存下來的那點點豬肉油渣了。
一個月前,德權邀約幾位老同學去喝他小姨妹出嫁的喜酒,在他那熱情好客的叔岳父家堂屋,德權、紅新、我、永發、煥權,畢業后離多聚少的我們十四號寢室的幾個患難弟兄分外高興。那晚的月亮朦朦朧朧,照在圍著火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我們身上,大家舉酒邀明月,你一言我一語,把盞中自然而然地回到了苦中有樂的學生時代。那年高三補課的一天,天空白云朵朵,樹間蟬鳴聲聲,午飯時分,我們端著盛滿飯菜的瓷缽自食堂出來,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往寢室走。走到當年老廁所旁邊時,煥權無意中發現那時個子最為矮小的我的飯缽里有一塊黃色油渣被青菜遮在他這邊。煥權眼疾手快,兩只竹筷飛一般馬上就從我飯缽搶走了那塊足有小指大小的豬肉油渣,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將弟兄們羨慕得要吞口水的那塊油渣飛快地投進嘴里。煥權洋洋得意地咬了幾口,還是咬不斷,便夾出來細看是啥回事。這一看不打緊,啊!原來是只肥壯的豬仔蟲。那會兒笑得大家前顛后仰,氣得要哭的我轉眼笑得比哪個都還歡。
大概過了二十來天,學校給好久不知肉味的我們打牙祭,按八個人一盆分配。滿滿一盆用糟辣和大蒜炒成的豬肉,讓我們樂開了花。弟兄們一筷接一筷地爭搶著,咀嚼著,敞開肚子美美地享受,那餓極饞極的樣子怕是和牢里的犯人沒有兩樣!也許是我們肚子太缺少油水了,一時竟難以適應久違的大肥大肉,當天夜里整個寢室的弟兄全拉肚子,是夜人均光臨廁所至少三趟以上。我連服兩天土霉素仍未見效,病假回家吃了母親用胡椒粉煎的四個雞蛋才恢復元氣。
那些苦中有樂的經歷,每每回想起來,忍俊不禁,倍感親切。我們這群當年的學生娃,如今都是三十幾歲的人了,在各自平凡的崗位上,多已成為業務骨干,套用一句極富時代主旋律的話調侃:“正為構建和諧社會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呢”。
九十年代初期,昔日的懵懂少年已長成孔武有力的后生,我們相繼畢業參加工作,我、天慶和英武一道分配到了下司中學教書。
記得上班前幾個月,我們三人的月工資湊起來也才220元左右。就是在如此窘迫的情況下,接手班主任的我、天慶,仍分別掏出四十元錢,大大方方地給自己班上一名面臨輟學的孩子繳了學費。前些日子,我去看望上班業已多年的那位學生,握著當年他班主任的雙手,高出我半個頭的小伙子大庭廣眾下竟然激動得熱淚盈眶:“謝謝老師,謝謝老師!如果當年沒有您幫助我繼續讀書,我哪里會有今天的樣子?”區區四十元錢,在今天肯定算不了什么,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卻影響并改變了一個人一生的命運。當年一點小小的愛心,給我無窮幸福的那種感覺,真難以用語言來表述。
初為人師僅兩個月便到一年一度的中秋節。那年中秋適逢周末,學生和多數老師都已回家。我們三弟兄到街上割了兩斤半豬肉,買了兩塊豆腐,兩把白菜,又到學校門口的江家打來5斤米酒,把爐灶端到宿舍門前那棵一個人合抱的硬殼榔樹下,又搬來幾顆石頭當板凳,請來了住在隔壁的世勇老師、同事仕華、禎榮,明月清風下,濁酒一杯,共度中秋傳統佳節。
當年還遠離村落的下司中學位于金銀坡半山腰,那幢八十年代初期用石頭砌成的屋檐兩米多高八十米長的瓦房,就是我們老師宿舍,一間一間,象一列掩映于樹叢中的火車緊緊貼在金銀坡腹部。中秋節那晚,我們幾位留守學校的老師,端起盛滿米酒的土碗,任特別明凈的月光朗照,無拘無束地開懷暢飲六角錢一斤的農家水酒。涼爽的夜風穿過梨樹林,攜帶著秋天稻子成熟所獨有的清香,徐徐拂面,讓我們倍感愜意。“這么寧靜的夜晚,這么美好的明月。劃幾拳吧!”不知什么時候,仕華老兄又去江家打來滿滿一壺老酒,他與禎榮一道倡議。風趣的天慶去禎榮房間取來吉他彈奏,幽默的英武去我們宿舍拿來臉盆當作樂器敲打,在他倆“呯呯嘣嘣”的音樂伴奏聲中,我們真的在清風明月里瀟灑地行起快樂的酒令來。
那夜,我們的酒令一直進行到月兒西下方休。其時我們正值豪情萬丈意氣風發激情似火的年齡,都期翼在未來的歲月里能有所作為。在如此愉悅如此奔放的心境下,素不沾酒的我也自覺加入到了極為煽情的猜拳隊伍中。大家熱熱鬧鬧地行著酒令,輸拳的端起酒杯對著明月一飲而盡,贏拳的馬上爽快地夾起筷菜,盛情地送進對方嘴里,旁觀者便 “好拳啊!好酒啊!”地吆喝。猜拳聲,吆喝聲,在靜靜的校園上空久久回蕩。英武是個酒力有限的湖南漢子,這位豪氣的弟兄寧可傷身體也不會傷感情,陪著大家用他特有的岳陽普通話將我們的猜拳聲一浪接一浪地推向高潮。
酒喝醉了,歌唱黃了,月偏西了,英武就想起遠在岳陽家中病榻上躺著的母親,從不流淚的他伏在我懷中,忘情地嚎啕大哭。天慶用他頗有磁性的喉嚨為他吼唱起《媽媽的吻》《十五的月亮》,才將他哄到睡夢中去與爹娘團聚。
得益于當年苦中有樂的生活,得益于艱苦日子的不斷錘煉,在一點一滴的平凡經歷中,我一點一滴地獲取了品性里矢志不渝的淡泊、大度與從容。
平凡的人做平凡的事,享受清風般平凡的快樂,不也是一種境界嗎?
2004年4月8日于貴州麻尾工業區管委會
作者簡介:蒙澤敏,中國作協會員,國內知名實力作家,現任黔南州文聯主席。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