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浪千重,鄉韻長存
作者:林毓人
贛南的晨霧總似輕紗漫卷,待日頭攀上屋檐,便露出一片坦蕩的青黃相接——我的故鄉在信豐縣一個離圩鎮不遠的鄉村,就這般裹挾著濕潤的稻香,靜臥于天地之間。前幾年農田統一平整后,往日零散的小塊田地連綴成片,溝渠筆直如墨線,田埂齊整似琴弦,昔日斑駁的阡陌化作了高標農田的經緯,倒像是大地被重新梳理過的長發,每一縷都透著規整的韻律。
春末夏初的時節最是鮮活。新插的秧苗才剛站穩腳跟,淺綠便順著田壟鋪陳開來,像是誰打翻了調色盤,將最鮮嫩的翠意潑灑在泥土之上。清晨的露珠懸在葉尖,折射著晨曦的碎金,偶爾有白鷺掠過水面,翅尖攪碎了倒映著云絮的鏡塘,驚起一圈圈漣漪,把個寧靜的清晨揉得酥軟。我常蹲在田埂邊看老農彎腰補苗,竹笠下的皺紋里盛著半世紀的耕作智慧,他粗糙的手捏著青秧,動作輕得像哄睡初生的嬰孩,泥水濺上褲管也渾不在意,只念叨著“根扎深些,秋后才扛得住風”。那時的風裹著新翻泥土的氣息,混著秧苗特有的清苦,鉆進鼻腔便是滿當當的生長的味道。
盛夏的稻田是生命的狂歡場。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千萬株稻子舒展著闊大的葉片,葉脈里流淌著陽光淬煉的光斑。蟬鳴織成密網,從村口的老榕樹一直鋪到田邊的梧桐,此起彼伏的聲浪里,藏著知了對盛夏最熱烈的禮贊。午后常有陣雨突至,豆大的雨點砸在稻葉上,發出噼啪的脆響,原本低垂的稻穗瞬間昂起頭顱,承接著天降的甘霖。雨過天晴時,蒸騰的水汽裹挾著草木清香升騰而起,遠處山巒的輪廓變得朦朧,近處稻葉上的水珠滾落進田溝,叮咚作響,仿佛大地在彈奏一曲歡快的協奏曲。放學歸家的孩童赤著腳跑過田埂,踩碎了水洼里的云影,笑聲撞碎了暑氣,驚飛了幾尾躲在浮萍下的小魚。
秋收前的稻田最是壯觀。沉甸甸的稻穗壓彎了禾稈,金黃的顏色從田中央向四周輻射,宛如一塊巨大的琥珀,封存著整季的汗水與期盼。清晨推窗望去,薄霧還戀棧在稻尖,露珠順著葉脈滑落,墜入泥土便消失不見,只留下濕潤的痕跡。正午時分,收割機的轟鳴打破寂靜,鋒利的刀片劃過稻稈,谷粒簌簌落入倉斗,驚起幾只偷食的麻雀撲棱棱飛遠。曬谷場上鋪開的金色地毯綿延數十米,穿藍布衫的阿婆握著木锨翻曬稻谷,揚起的谷塵在光束中舞蹈,她眼角的笑紋比稻穗還要深刻。傍晚收工時,有人挑著擔子走過田埂,扁擔兩頭晃悠的竹筐里裝滿新碾的大白米,汗濕的后背映著晚霞,影子拉得老長,像是把整個秋天都扛在了肩上。
記得有個暮夏的黃昏,我和鄰家小哥相約去撿遺落的稻穗。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投在稻田里,兩個小小的身影隨著步伐搖晃,竟像是融入了這片金色的海洋。她忽然指著天空驚呼:“你看!”抬頭只見火燒云燒紅了西天,云霞倒映在田間的水洼里,分不清哪片是天哪片是地。歸巢的燕子貼著稻梢疾飛,剪開流霞織就的錦緞。我們躺在曬谷場上,身下是被太陽焐熱的稻草垛,混合著干草香與泥土腥氣的風拂過面龐,耳邊傳來遠處蛙鳴陣陣。那一刻忽然懂得什么叫“歲月靜好”,原來不過是稻浪起伏間,有人與你共享同一片星空。
如今我的鄉村依舊守著這份質樸。新建的水渠像銀色絲帶纏繞田間,智能灌溉系統精準調控著水量,無人機在空中盤旋監測病蟲害,可那些刻進骨血的傳統從未丟失。春播時的祭神儀式依然隆重,老祭司捧著三牲供品走向土地廟的背影佝僂卻莊重;秋收后的打谷場依舊熱鬧,壯漢們揮舞連枷的節奏鏗鏘有力;就連冬閑時的稻草編織技藝,也在年輕一代手中煥發新生。站在村口的新修牌坊下回望,高標準農田的規整與傳統農耕的智慧完美交融,恰似一幅徐徐展開的水墨長卷,既有筆墨酣暢的大氣磅礴,又不失工筆細描的精巧細膩。
前不久再回老家,發現記憶中的那片稻田仍在生長。它不再是童年眼里單純的莊稼地,而是承載著祖輩生存智慧的生命共同體;不只是解決溫飽的物質來源,更是滋養精神世界的文化符號。每當工作壓力壓得喘不過氣時,總會想起那個被稻香浸潤的夜晚——月光漫過田埂,螢火蟲提著燈籠在稻叢間穿梭,母親坐在門口講述老故事的聲音沙啞而溫暖。此刻終于明白,所謂鄉愁,不過是心尖上永遠搖曳的那簇稻穗,無論走多遠,總能循著熟悉的芬芳找到回家的路。
秋風又起時,我聽見窗外飄來若有若無的稻香。閉目凝神間,鄉村的稻田正在幾十里之外輕輕翻涌,每一道浪痕都是時光刻下的年輪,每一聲簌響都是故土發出的召喚。
作者簡介:林毓人,江西信豐人,江西省詩詞學會會員,江西省楹聯學會會員,南昌市詩詞學會會員,贛南詩詞楹聯學會會員,吉安(廬陵)詩詞學會會員,信豐縣作協會員,信豐縣詩詞學會會員,曾經在網絡、微刊等刊物發表過多部作品。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