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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知青歲月

我的知青歲月

 

作者:萬慧陽

 

山野之間,總有一些聲音,一旦響起,便刻進了一代人的骨血里。“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那首由朱踐耳譜寫的《知青之歌》,像一道熾熱的烽火,燃遍了六七十年代的中國。旋律鏗鏘,字句如鐵,是理想在時代洪流中最滾燙的注腳。它不只是一首歌,更是一面旗幟,在風雨如晦的年月里,召喚著成千上萬的青年走出課堂,走向荒原。而我,正是那最后一列隊伍中的一員,搭上了“上山下鄉”的末班車,成了一名知青,在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中,度過了永生難忘的半年。

那是一九七八年七月,我剛行過“冠禮”,正值意氣風發的十八歲。原本志在必得的高考,卻意外地名落孫山。大學夢碎,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面對師長與親人灼灼的目光,只有將某些竊語與嘲諷默默咽下。人生的路徑仿佛在這一刻忽然模糊,眼前不再是預想中的通衢大道,而是一片草色萋萋、歧路交錯的荒野。可轉念一想,野草深處,誰說再找不到新的小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既然這扇門已關,不如轉身走向另一扇窗。只要心里那點火不熄,走到哪里,不能重新生長?

于是,在父母的寬慰、老師的包容與親友的鼓勵下,我終于卸下心結,順應時代的浪潮,遷了戶口,收拾行囊,踏上了去往赤水縣旺隆區龍巖公社福光村二隊(2002年10月合并至勝豐村)的路。從此,我的身份多了一重:知青。

當時的政策,知青若想返城,須在農村勞動一段時間,等待招工或參軍的指標。父母心疼我是獨子,怕若安排在城郊條件較好、知青眾多的地方,返城反而更難。于是和大姐一樣,他們為我選了一處偏遠艱苦、知青稀少的山鄉。真是“難為天下兒女行,可憐天下父母心”,每一步選擇,都是慈母嚴父無聲的牽掛。

我的知青點,藏在離縣城三十六公里之外的深山里。從旺隆場下車,還要徒步走上五公里的“毛坯路”——那是氣礦開采新辟的土道,再翻三四里山路,才最終抵達觀音庵山上的福光村第二生產隊。這一路,山愈深,林愈靜,而人生的另一頁,正悄然展開。

家住隊里的老支書劉明周,約莫五六十歲年紀,是個有二三十年黨齡的老黨員。他身高一米六七,方臉濃眉,一雙眼睛仍炯炯有神;身穿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腰間還系著剛從田里勞作回來的圍裙。一聽說隊里來了個知青,他立刻趕到我外婆的親戚——我稱作“大舅公”的家里。寒暄幾句后,他抖了抖手中葉子煙斗的灰燼,緩緩向我們講起福光村二隊的往事。這村子坐落在赤水中部,屬于半高山地區,平均海拔六百米左右,是典型的河谷丘陵地帶。東南高,西北低,山勢起伏,溝壑縱橫。全村有三四十戶人家,一百五六十口人,土地貧瘠,世代靠天吃飯,主要種些水稻、玉米、小麥,收入極薄。一個壯勞力,一天掙滿十個工分,也不過兩角錢。可想而知,那時的日子何等艱難。

原先知青駐點的唐姓知青返城之后,生產隊就把那處改作了保管室。我一時無處可去,只好暫住在鄰近的“大舅公”代志洲家中,和他們一家“搭伙”。大舅公家是一幢“三合頭”式的土墻平房,除了二老,還有三個兒子、幾個孫子,老少八九口人,擠在本來就不寬敞的屋里。他們仍特意為我騰出左廂房的一間,讓我落腳。

舅公舅婆待我如自家人,每天打理三餐,出工時常指點我農事。家中四母代中良,是做木桶手藝的“桶桶匠”,替我打了衣箱、米桶、飯甑子、擔糞桶,日常用的、下地干的,一應俱全。五母代中學在村小代課,不時跟我講講新聞、說說鄉里趣聞。七母代中良年紀與我相仿,除了帶我上工,收工后還常與我談天說地。天黑時,更領我去田里抓田蛙、捉泥鰍……

我在大舅公家住了個把月,后來才搬去地名叫“百果樹”的知青駐點——那是一間二十平方米上下的二層土墻小屋。總算,我在農村也有了個自己的“家”。然而大舅公一家的照拂與溫情,卻讓我至今難忘。

安頓下來后,隊長吳紹全和老代會計等人,拿著竹“仗桿”在我住處附近量出一畝左右的集體地,劃作我的自留地。后又請鄉親幫忙,種上蔬菜、胡豆和小麥。村老支書劉明周,常跟我講“農業學大寨”時熱火朝天的往事,帶我去田頭體驗“鏟搭犁耙”的農耕場景。

每天清早,出工哨聲“嘬嘬”響起,隊里男女老少便扛著農具走向田地,除草、翻土、播種、施肥、犁地、拋秧、收割……我這樣一個城里長大的學生娃,哪樣農活都不摸門。幸有張大哥、李大嬸和幾位親戚耐心指點,我才勉強跟著比劃兩下,裝個樣子。隊里仍按上級要求,每天給我記十二個工分——現在想來,實在慚愧。

印象深刻的是第一次上工正值夏收,生產隊組織社員到旺隆場交送公糧。晨光熹微中,山路蜿蜒如蛇,隱在朦朧天色里。我肩頭雖是一副看似輕省的擔子,腳下卻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碎石與坑洼。行至山下,毛坯路稍見平坦,奈何前頭的壯年社員們步履如飛,我惟有喘著粗氣追趕,胸腔里如同塞了一團火。

及至姚家壩,眼前陡然豎起百級石階,如天梯般迫人止步。我拄著扁擔喘息不定,吳隊長回頭望見我的窘態,溫聲問可要相助。我咬咬牙,只求稍歇片刻:“不妨事,我自己能行。”終是憋著一口氣,將六十斤稻谷顫巍巍挑上糧庫。

回生產隊后,日頭已爬得老高。上午在水田坎上來回穿梭,將一個個梱好的秧包拋向田里,其他社員俯身插秧,青苗在他們指間滑落又立起;下午轉戰曬谷場,烈日把稻谷烘得焦香。原以為晾曬是輕省活計,實則暗藏學問:須擇晴日高溫,尋通風之處,攤曬要勻,翻動要勤。赤腳在滾燙的谷粒間來回走動,谷芒刺癢,地氣蒸騰,汗滴落下即刻化作白汽。這一日的勞作,竟比那百步石階更磨人意志。

值得回味的是家中三餐素來由外婆一手包辦,我們小輩是從未沾過灶臺之事的。到了鄉下,生火做飯竟成了我面前一道實實在在的難關。那些尚未干透的樹枝木柴,堆在灶膛里總不肯痛快燃燒。我常常一連劃上好幾根火柴,才勉強點燃一簇微弱的火苗。鐵鍋里的水沸了,米下了鍋,我卻手忙腳亂:什么時候該撈起米粒瀝干上甑?什么時候才算真正煮熟?一切都得從頭學起。一頓飯做下來,人在灶前灶后打轉,煙熏火燎之間,竟如打了一場仗。

生產隊殺豬分肉,按人頭分配。隊里照顧我獨居,特意多割了些肥肉給我,囑咐我“熬點油做菜吃”。可憐我哪里懂得熬豬油的竅門?將分得的兩三斤肥肉洗凈切塊,便直接丟進燒旺的大鍋里。待鍋中漸漸浮出油星,肉塊早已焦黑粘底——一股糊味彌漫開來,叫我站在灶邊哭笑不得。

年底,隊里分下來三四十斤糯米谷。我心里念著,這定是家里老小過年時最難得的美味,便滿心歡喜地將它們裝進竹背兜。吃過午飯,一刻不愿耽擱,急匆匆往家里趕。誰料到行至旺隆場時,最后一班公交車早已駛離。我默默背起背兜,邁開步子,徑直朝縣城家的方向走去。一路走走歇歇,終于在傍晚時分踏進家門。放下沉甸甸的背兜,剛脫下上衣想擦擦汗,母親一眼瞧見我背上那一道道被竹篾勒出的紅痕——有些地方早已磨破了皮。她頓時說不出話,只一把將我緊緊攬入懷中。我聽見她的哽咽,感覺到溫熱的淚滴落在我肩頭。“娃兒……你辛苦了……”那一刻,所有的疲憊仿佛都化在了母親的淚里。

那段下鄉歲月雖苦,卻總被一道道溫暖的微光照亮。年邁的母親不辭暈車勞頓,等候乘座平日僅有二三趟從縣城開出的公交車,拎著自家腌的霉豆腐、麻棘炸菜和幾個舍不得吃的水果來看我;同窗好友郭建平、文淑華,還有后來成為妻子的康麗華,也不辭遙遠,一路顛簸而至。他們帶來的何止是零嘴吃食,更是活下去的底氣。

四表姐王廷華知我畏夜寂寥,竟將家中唯一的收音機塞進我手里:“晚上響一響,屋里有點人聲。”糧管所的謝光明孃孃待我極厚,每月購糧時,總悄悄少搭些雜糧,多舀一勺白米。每回趕集路過公社食堂,炊事員代云光師傅必從鍋里留出一碗熱飯熱菜,硬塞過來:“吃飽了再走,路還長哩!”

最難忘那個雨夜,我忽然發起高燒。窗外大雨滂沱,四下漆黑無援。隊里竟用紙盆喇叭喊來了村里的赤腳醫生。他披著蓑衣、打著傘,踩著泥濘深一腳淺一腳趕來,一身的水汽,一臉的關切。把脈、打針、喂藥,守到半夜見我退燒,才又冒雨離去。

這些微光如星,照亮了我那段本顯灰暗的歲月。人間溫情,大抵就藏在這些細碎卻堅定的牽掛里罷。

一九七八年冬,征兵的消息傳來,我毫不猶豫地報了名。一心只想投身行伍,在軍隊的大熔爐中淬煉自己,走父輩參軍報國之路。體檢、政審、接兵首長家訪,一關一關竟都順利通過。縣人民武裝部發來通知,命我去區里集合,準備入城換裝出發。

眼看理想就要成真,誰料一瓢冷水驟然潑來。就在整裝待發之時,武裝部突然來人,將我直接從隊伍中叫出,說我下鄉時日太短,又參加過高考,“還有別的路可走”。三言兩語之間,我的名字被劃去,換作另一位下鄉稍久的知青。一腔熱望,頓時碎得無聲無息。我從學校走出時何曾想到,人生的第一步,竟如此坎坷。打好的行李只得原路運回,所有手續霎時成空。我和家人相對茫然,一時不知何去何從。幸得縣知青辦的劉燦煒孃孃及時提醒:“你不是自幼過繼給外公家、隨了母姓么?按政策,抱養獨生子女可以留城。”一句話點亮去路。我立刻提筆寫下留城申請遞上,不久便獲批準。至此,我短短半年的知青歲月,就這樣畫上了句號。那段歲月,是一場無法預知的風雪,時而輕柔,時而凜冽,讓追夢的腳步蹣跚,甚至直面夢想破碎的殘酷。然而,正是無常與挑戰,鍛造了我靈魂的韌性。

我返城安頓下來不久,吳隊長和代大舅公幾人,竟風塵仆仆地從鄉下來到縣城。他們扛著幾布袋新收的葫豆和小麥——那本是我留在生產隊自留地上的一點作物。推開家門時,他們憨厚的笑聲先于人踏了進來。

“想著你剛回城,興許缺這些嚼用,”吳隊長一邊卸下袋子,一邊抹著額角的汗笑道,“咱們順手就給收了送來。”

代大舅公站在一旁搓著手,眼角堆起深深的笑紋,接著說道:“地沒荒,一粒都沒糟蹋。”

母親連忙倒茶遞水,我望著他們黝黑的面龐和鼓囊囊的布袋,喉頭哽咽,一個字也說不出。那袋中的哪里只是尋常糧食,分明還裝著泥土的溫度、人情的重量和一段我未能收割完成的青春。

前兩年,我重返福光村二隊。眼前的景象,竟讓我一時恍惚——故鄉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從前那條從旺隆場通到村里的毛坯土路,如今已鋪成寬闊平整的瀝青大道,車行其上,再不見往日顛簸。零星散落的老土墻房,也被集中連片的鋼筋混凝土樓房取代,白墻灰瓦,整齊儼然。

最令人驚嘆的,是那座總庫容達441萬立方米、年供水量551萬立方米的旺隆水庫已然建成。碧波千頃,靜臥山間,如同大地上忽然睜開的一只清澈的眼睛,注視著這片土地的變遷。

自2017年全村脫貧之后,這里悄然調結構、興產業,集體經濟日益壯大。村民住有所居、病有所醫、學有所教,日子實實在在地好了起來。談及如今的生活,大家臉上的笑意,比什么都更能說明幸福。一步步走過,一處處看遍。舊日鄉野,正在繪就一幅幅生機勃勃、安寧美好的畫卷。

是啊,“知青”——這二字,是共和國歷史長卷中一道獨特的印記。它意味著千千萬萬人在“廣闊天地”的召喚下共同奔赴的命運,是理想高揚的時代與粗糲現實碰撞之間,無數微小生命的掙扎與微光。于我而言,它更是深深釘在生命中的一枚錨點,沉甸甸地墜著歲月的記憶與思索。

“我們這一輩,和共和國同年歲,有父母老小,有兄弟姐妹;我們這一輩,上山練過腿,下鄉練過背……”那一首由王佑貴創作并演唱的《我們這一輩》,既是個體歷程的凝縮,也是一代人命運的共鳴。它唱出了我們怎樣學會忍耐,怎樣懂得后悔,怎樣飲盡生活的醇苦與辛辣。我們這一輩,的確熬過苦心、交足學費,卻也真正嘗到了做人的滋味。

人生無悔。愿以這首歌,為這段記憶作結。

 

2025年8月25日于貴陽

 

作者簡介:萬慧陽,男,漢族,生于1959年7月,貴州省赤水市人,中共黨員,在職大專文化程度,貴州省赤水市公安局退休民警,赤水市作協會員。曾從事公安文秘宣傳工作,愛好文學寫作多年,曾在公安機關部省市級網站、省市縣新聞媒體、以及《作家網》《西南作家網》《中國文明網》等媒體發表多篇消息、通訊、詩歌、散文等作品。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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