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石躍在水面上
文〡那鎖男
蘇子河繞村而過,在下游匯入大伙房水庫。這條母親河不僅滋養了土地與村民,更承載了鄉村孩子們童年的歡樂。在那個沒有電子產品的年代,我們的每個暑假都膩在河邊。河面十多米寬,水質干凈清冽,成群結隊的小魚在沙卵石河底游來游去。河岸上鋪展一層被歲月洗涮光滑的石頭,大小和顏色各不相同,遠處有成片的苘麻和蒼耳。這里成了我們天然的游樂場,每天都進行別開生面的水上特殊娛樂活動——打水漂。
我們先分散開,去翻撿稱心的小石子,手里拿不下,就把衣服前襟提起來,形成窩兜兒狀,一股腦兒地丟進去。一個個肚皮上頂著沉甸甸的石頭,把領口墜下來一截,露出清瘦的鎖骨。等大家帶著精挑細選的“寶貝”聚在一起時,游戲開始了。規則很簡單,每個人輪流投擲,誰的石子在水面上跳躍的次數多,誰就算贏。打水漂看似容易上手,實則每人都有自己的章法。我們圍在一起,看著第一個孩子撅著屁股,使勁掄胳膊,石子打在水面上激起水花,又瞬間彈向遠處,重重地沉入水底。“兩個”,我們七八雙眼睛緊緊地盯住河面,還沒等漣漪歸為平靜,已經扯著嗓子報數了。戰績不佳,他嘴里發出“嘶嘶”的聲音,耷拉眼皮,一手掐腰地退到旁邊,觀望后面的戰況。接著第二人,第三人,以此往復。
輪到姜大壯時,氣氛總會掀起一陣高潮,他大我三歲,長得跟名字一樣又高又壯,掄起胳膊呼呼帶風。我在他面前像小雞見老鷹,縮著脖子大氣不敢喘??墒撬蛩臅r候,我一定擠到離他最近的位置,屏住呼吸,眼珠追隨他的一舉一動來回轉悠。他是高手,從容地在褲兜里掏出一顆石子,往褲子上擦一擦,然后在嘴前哈口氣,大拇指和中指捏住石子,食指放在石子邊緣的前段。他身體右側和右手面向水面,叉開兩腿,膝蓋微微彎曲,甩動胳膊,與水面平行角度時猛地一擲,石子旋轉著飛了出去。平靜的水面下仿佛有一層彈簧,石子沾水被迅速彈起,等距離遠地一下一下往前跳躍。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石子在水面劃下一串感嘆號,“一、二、三……”我們抹一把額頭的汗珠,聲音整齊洪亮,甚至太過激動而有些顫音,驚飛了單腳立在草窠里的白鷺,幾只漂在水上的鴨子也調頭游向他處。
“哇塞,八個,大壯打了八個水漂!”
在大家的驚呼中,我膽怯地站出來,該我了。我拿出石子,學著他的樣子用力擲出,咕咚一聲,沉進水底再無蹤影。在同伴的哄笑聲中,我臉蛋漲得通紅,欲上前爭辯,誰知左腳絆住右腳,往后一趔趄,一頭栽進水里了。河水嗆進我的嘴和鼻子里,窒息的恐懼感襲來,兩只手臂飛快地拍打水面,大喊救命。沒人來救我,他們在岸上笑得前仰后合。后來竟然是大壯伸手搭一把。我驚魂未定地站在水里,才知道他們為什么笑,原來河水才剛沒過小腿肚。
同伴們各自回家了,只有我和大壯躺在岸邊溫熱的石頭上。我為了曬干濕漉漉的衣服,但是他呢?他嘴里嚼一根草棍,眼睛看向湛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空,半響才說,爸媽肯定又在家里吵架,膩煩死了。我小心翼翼地問,你怕嗎?他吐出嚼得稀爛的草棍,沒回答,只說人就像打水漂的石子,在生活里起伏,最終還是要回歸到本來該在的位置。
我聽不懂他的話,只能靜默不語。耳邊傳來昆蟲紡織娘“軋織軋織”的叫聲。他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地坐起來,拉起我說,教你打水漂吧。他不由分說地從地上挑揀一顆扁平、圓形且邊緣光滑的鵝卵石,用手指比劃一下,說直徑三四厘米,厚度一厘米左右的最好。他站在岸邊,用力擲出,說你擲的時候要水平方向,不能角度太高。還有一個竅門,他說,食指加點兒撥動的力,讓石子轉起來,這樣能多打幾個。我按他教的技巧練習,果然技術突飛猛進。
夕陽像通紅的蛋黃一點點下墜,余暉給河面鍍成金色。我倆一顆接一顆地擲石子,石子跳躍在水面上,波紋涌動,金光碎成千萬片,聚散自如。
那個暑假后,我再未見過大壯,聽說父母離婚,母親帶走了他。后來我四處奔走,在不同地域見過不同形態的水,無論是浩瀚無垠的大海,還是穩如鏡面的墨綠色湖泊,亦或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大河,每次站在岸邊,都下意識地彎下腰,在岸灘上尋找一顆趁手的扁石。
(原載《水上運動》2025年第7期)
作者簡介:那鎖男,滿族,1988年生,初中畢業。寫作幾年間有習作散見《北京文學》《滿族文學》《海燕》《太湖》《短篇小說》《當代人》《航空畫報》等報刊雜志,現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