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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二坡

馬二坡

 

鞠傳凱

 

馬二坡橫亙在故鄉與外界之間,宛如一道天然的門檻。我從小就開始翻越這座山,山的一側住著幾十戶人家,泥巴墻的低矮草房在晨風中若隱若現。另一側是通向外面的世界,小鎮的入口。

 

父親年輕時在省城工作,母親探訪父親時,背著幼小的我,沿著深谷小溪,爬上蜿蜒崎嶇山路,一步步翻越馬二坡的山頂,前往山外的小鎮,再坐班車到市里轉乘火車,才能抵達父親工作的地方。

 

記得半山坡上有一座小墳被雜草深深掩沒,僅看見一堆樹丫枝。據說很多年前,一位老大娘在一個冬天出村莊去尋找多年未歸家的丈夫,行至半山坡,因為饑餓和寒冷無發翻越山頂,坐在石塊上在寒風中餓死了。路過的好心人將她就地掩埋,因為是在寒冬中死的,便在坆頭上放一些樹枝丫,希望逝者能取暖。后來這座墳稱作寒婆婆,相傳路過的人只要往墳頭上放一枝樹丫,寒婆婆便會護佑走路腿不疼腳不痛。樹丫枝堆多了,便有善良的人將其燒掉,以此祭奠寒婆婆。

 

母親背著我每次經過這荒山孤墳時,都會拾一些樹丫放在墳頭上。然后會虔誠默默為寒婆婆祈禱。

 

父親是軍人,復員后安排在省城電廠工作,平時很忙,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有探親假,從省城回家雖有三百多公里,坐火車轉班車到家鄉的鎮上卻需要三天的時間,再翻越馬二坡到家已是第四天的黃昏。

 

每當父親回家探親的日子,母親總會穿著那件藍色對襟便衣,頭上包著一圈折疊得非常平整的白布帕子。太陽落山的時候,她會站在山頭望馬二坡方向,那里是父親回家的路,經過多日的期盼,父親穿著勞動布工人服裝戴著鴨舌帽從山口的石徑往家的方向走來。

 

在我兩歲那年,母親生了妹妹,帶兩個幼小孩子,不便做農活,于是父親從省城回來把我接到身邊。天還未亮,父親把我扛在肩上。母親背著妹妹打著火把,走在前頭。火把照亮山路,也映照著母親瘦削的身影。那身影在火光中搖曳,仿佛隨時會被三月的晨風吹散。走到馬二坡的半山腰上,天漸漸亮了。母親放下火把,彎腰撿了幾枝樹丫,放在寒婆婆的墳頭上。她口中念念有詞,大約是求寒婆婆保佑我乖乖成長父子一路平安之類的話。那時我年幼,不解其意,只覺得母親的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單薄。她背著妹妹,腰微微彎著,像一棵被風吹彎的竹子。到了山頂,母親就不往前送了,因為生產隊隊里春耕正忙,不出工要扣工分。父親站在那里望著母親背著妹妹往回走的身影,那身影漸漸變小,最后消失在馬二坡山口。父親站了很久,直到確信再也看不見了,才轉身扛著我繼續向小鎮走去。

 

那些年,家里沒有男勞動力,只有母親一人,既要帶幼小的孩子,又要出工掙工分。年底生產隊總結時,我家總是超支戶,年年吃救濟糧。超支款得從父親微薄的工資里擠出來繳。母親的身影便在這日復一日的勞作中愈發佝僂了。

 

如今想來,馬二坡上母親背著妹妹離去的背影,竟成了我對故鄉最深的記憶。那背影里載著太多難以理喻的東西——兩個年幼的孩子,一個家庭的生計,還有那個時代加諸于一個農村婦女身上的全部重擔。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全國人民沉浸在哀痛中,那一天偉大領袖毛主席在北京逝世,山風在嗚鳴,溪水放慢緩流。

 

毛主席的追悼會會場設在鎮上,追悼會那天,全村的人半夜起來,老老小小提著馬燈,打著火把翻越馬二坡前往鎮上,馬二坡山路宛如一條蠕動沉默的火龍,不見首尾。林鳥沒有鳴叫,風把人群中的哭泣吹散,落在山路上。那一年,我讀小學一年級。

 

土地承包到戶后,為了照顧家父親放棄省城工作機會選擇調往家鄉縣城工作,工作忙也很少回家,那時我有了弟弟。母親早起晚歸,整天都在田間勞作,我帶弟弟和妹妹,學會了生火煮飯,個子小沒有灶臺高,只好踩在凳子上煮炒,那時家里沒養豬,沒豬油,菜籽油很珍貴,炒菜時不能多放。菜油用完了,母親就去馬二坡黃煙地里摘一些煙籽回家熬煎成油食用。

 

馬二坡半腰是茂密的山林,父親每次休假從縣城回來,都會帶著我去山上砍柴,父親砍柴有選擇,松、杉不砍,砍一些林中雜木。扎成兩捆中間用扁擔串起來成人字架,也給我綁一小捆,沿著馬二坡山路,我走在前面,父親在后面往家走去。途中小憩時父親彎腰摘一片樹葉銜在嘴里兩指間會迸出悅耳的曲子,伴隨溪流,在山谷中回響。

 

土地承包責任制后,馬二坡的山路熱鬧起來,七天一場趕集改為五天一場,趕集這天,村子里的人穿著干凈衣服背著背兜或挑著蘿筐去小鎮上賣自家雞下的蛋、用竹編扎的鍋臺刷把,高梁丫扎好的掃帚等物品。有的去豬市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豬娃。年輕的姑娘小伙在媒人的安排下尋找一個地方讓雙方見面看人,小伙有些拘謹,偶爾與姑娘交換目光,又迅速避開,姑娘羞紅了臉,低著頭,手指不安份的絞著發辯,雙方見面后后,各自將心思想法告訴媒人,媒人則分別的傳達雙方對彼此感覺,當然,在傳遞雙方信息的時,都會選擇良言來撮合這段緣份。如果雙方和雙方父母認可,這段姻緣會按照村莊經歷幾百年禮俗開始系列規矩,從打信茶、頭封書、二封書、炸書,到雙方約一個時間去小鎮公社民政局領結婚證。選擇一個秋天或者春天的吉日良辰,男方會請上村里的鄰居,吹響嗩吶,敲響銅鑼,迎親的隊伍踏上馬二坡崎嶇的山路,前往新娘子家。

 

正午時分,迎接隊伍扛抬著女方的稼妝,走出馬二坡山口,前往新郎家,拜完堂,入洞房,新郎父母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望著馬二坡,心里舒服一陣,因為他們完成了一項重要任務。

 

隨著包產到戶的實施,村莊悄然發生了變化,好多家庭拆除了低矮的泥巴草房,建起新的木結構房屋。那時,村里有人挖窯燒磚瓦,房頂上蓋的都是青瓦。條件好的家庭都建起了天樓地整,使用的上好木材天地樓板,房子建好后用木板裝飾墻壁,為了防水浸蝕木板,房子裝好后會刷一層自制的熬煎加紅色原料的生樹漆,刷出來的木板墻紅黑相間,透出喜慶的色彩,那時有一句時髦詞語“紅漆煙誑”,用來形容這家人比較富有。我家那年也建成木房,沒有用木板精致裝墻,只是簡單用木板攔著,為了避寒,父親用報紙糊上木板之間縫隙。很多年后,我家才用木板裝墻。那些年,由于建房用木料磚窯用木柴,馬二坡森林被砍伐相當得嚴重。

 

包產到戶后,幾乎每家每戶都養豬牛,大人早出晚歸,在田間土頭忙碌,放牛打豬草是孩子們的工作,馬二坡變成了牧場和娛樂場所,把牛羊趕進馬二坡的草地里,幾個小孩找一個地方,拿出精心打磨的小石子,開始游戲起來。

 

夕陽西下的時候,孩子們趕著牛羊離開馬二坡,勤快的小孩背著一背兜豬草。晚上,如果哪家孩子發生求撓的哭喊,那一定是牛羊禍害了別人的莊稼。

 

十二歲那年的立秋,桂花樹吐出醉人的馨香,我收到了鎮上中學的錄取通知書,鄰家女孩和我一起被選中,村里人都說,這是“山窩里飛出的的金鳳凰”。開學那天,母親一大早起來,幫我整理好一床洗得干凈的被褥床單,我穿上她扯布縫制的新衣服和新鞋,那雙新鞋是母親不知熬多少深夜納的千層底布鞋,鞋底密密麻麻的針腳里,能數清她點過多少盞煤油燈。母親用背篼背著我的行李爬上上馬二坡山路。馬二坡的野草總在立秋后泛起白絮,風吹落時像一場提前降落的細雪,蓋住我們單薄的腳印,我們就在這銀絮紛飛的季節里開始求學之路。

 

到校后母親陪我去報名,認識了我的班主任,我的班主任是一位年輕的女教師,母親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囑托感謝的話。我進教室的時候,母親還站在校園的那棵柳樹下。我喊道:“媽!您先回去,一會天黑走馬二坡害怕”。望著母親的身影消失在校園的墻角,我的眼睛濕潤了。臨別母親,心里茫然惆悵,那份依母之情難以割舍,這份不舍的情感直到如今。

 

我們是星期六早上上完二節早課放假回家,周日下午必須回校上晚自習。為了早點到家,我和鄰家女孩下了早課不吃午飯就走往回家的路。路上倆人一起討論學習的新知識或遇到的新鮮事。爬到馬二坡山頂,餓了,就去摘馬二坡山上的紅子充饑。山上遍山遍野的紅子,紅色的小果實米粒般大小,酸澀的味道帶著一點點甜味。閑時母親會去山上采摘一些紅子,用石臼將紅子搗成絳色漿汁,摻入苞谷面揉成團,蒸煮后帶著山野的澀香。

 

鄰家女孩和我同年同月生,小學時她和我同班。她父親是在礦上謀生,而她母親和我母親一樣,臉朝黃土背朝天,終日與莊稼為伴。

 

星期天返校前,吃完早飯,我背上母親準備的米和一瓶油辣椒。她塞給我的幾毛錢皺巴巴的,還帶著她的體溫。告別母親便依依不舍的和鄰家女孩離開家里爬上馬二坡往學校方向走去。

 

那瓶油辣椒,是我一個星期的菜肴。家庭條件比較好同學,可以去食堂買菜票打菜,我和大部份同學的菜都是自已帶來油辣椒,把飯打回宿舍,飯里放油辣椒攪拌,猩紅飯粒把嘴巴也染紅了。

 

三年后,我中考落選,鄰家女孩卻考上她父親礦上的技術院校。畢業后在礦上工作。她去礦上學校就讀的那天,我送她去鎮上坐車。馬二坡的山路上她興高采烈,滔滔不絕話語滿是未來憧憬。山坡上的風掠過她雀躍的發稍撲在我臉上,帶著令人心悸的涼,我突然看清了命運給我們不同劇本———她的未來將在燈光照亮的礦區,而我的前路仍籠罩在中考失利的陰霾中。

 

鄰家女孩到技術學校讀書期間和工作后給我寫過書信,她在信里寫高大的教學樓和新認識的同學,工作后寫礦井口的野杜鵑開得潑辣,我卻聞見字里行間滲出礦塵味,像我們終將分叉的命運。她的信越寫越短,最后只剩寥寥數語。像兩條交匯后又分開的溪流,我們的命運終究走向不同的方向。

 

我們再次聯系的時候,我們都各自成了家,聯系的那天我在深圳某公司打工,那時有了手機,通聯很方便。聽筒里她改變的鄉音,沒有讓我頓生多年不見突然重逢的喜悅,相互客套幾句,我便把電話掛在南方的風中。

 

中考落選我復讀一年初三考上縣里的高中,高考落選后我和村里伙伴,結伴到廣東打工,離家那天,衣服包里揣著母親借來的路費,父親不同意我外出,讓我在家里幫母親做農活。但我經不起同學在深圳來信誘惑。流水線工廠豐厚的薪資,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走路不沾泥的水泥路,這些無疑是山里人夢寐的索求。于是我生平第一次違抗了父親留我在家幫母親的想法。

 

我在母親淚光和擔憂中離開了家,往南方走去。走進馬二坡山口我往回看,母親仍站在村口,佝僂的身影好像那棵風中掙扎的竹子。一陣離別的憂傷和難過涌上心頭,在空曠的馬二坡山谷,我任由淚水把眼里的母親淋濕。

 

初到深圳福永,為了節省開支,我選擇暫借住在老鄉建筑工地上簡易的工棚里。工棚里住著工地施工人員和一些暫時借住尋找工作的老鄉。那時的深圳,到處都在建設廠房,機建工地上搭建了許多臨時工棚,這些簡陋的工棚隱藏在四周茂密的雜草叢中,成為了我們躲避治安隊查夜的避難所。夜晚,微弱的燈光透過破舊的窗戶,映照出我們疲憊的臉龐。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汗水的味道,耳邊充斥著遠處工地打樁機的轟鳴聲。我們戲謔地稱自己為‘難民’。但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我們懷揣著希望,努力尋找屬于自己的未來。

 

當時,深圳找工作的人很多,暫住證的檢查非常嚴格。如果沒有暫住證被查到,會被治安隊送到當地派出所收容關押,然后再被送往農場勞動三個月后遣返回鄉。

 

我因沒有暫住證被關押時,是高中女同學張茵保釋了我。后來,在她的幫助下,我進入了她們的工廠工作。那是一家臺資企業,擁有二十條生產線,八百多名員工的手袋廠,位于福永懷德工業區,離海邊很近。張茵在辦公室擔任跟單文員。

 

張茵是我鄰縣鎮上的女孩,距離我家五十多公里。她比我大兩歲,中考落榜后,在我縣內中學復讀兩年后考上了高中,與我同級但不同班。高考落榜后,她來到深圳福永打工,從踩針車工作調到辦公室,幾從百名打工妹中脫穎而出,并非因為她寫得一手好字或讀過高中,而是因為她做事的認真和細心,贏得了上司的好感,才獲得了這個機會。我們在學校時就認識,因為都是共青團員,學校經常組織團支部活動,我們在活動中認識彼此熟悉了。

 

從家里帶來的錢快用完了,工作還沒有著落,我心里非常著急。聽老鄉說,張茵在工廠混得不錯,我想著作為同學,她或許能幫我一把。如果不行,我打算在老鄉干活的工地上,先干一陣建筑工作來維持生活。

 

那天,剛好有一個張茵同村的姑娘準備轉廠到她所在的工廠,我和她同行到半路就被治安隊攔住了。女孩有廠牌和暫住證,就讓她走了。我被帶到治安隊臨時征用的一個大院里,院子里關了很多因為沒有暫住證的人。我進去不久,治安隊的人用帶著粵語腔的普通話宣布,今天沒有暫住證的人,罰款五十元可以自行保釋出去,沒錢的可以通知老鄉來繳罰款保釋,否則就要被送到收容所。好多人繳了罰款或者被保釋出去了。院子里的人越來越少,我身上沒錢,焦急萬分,不知如何是好。這時,突然聽到治安隊的人叫我名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竟然有人會保釋我。叫了兩次,我才戰戰兢兢地走向大門口。

 

走出治安臨時院大門,我就看到了和我一起去找張茵的女孩和張茵本人。她頭發扎成馬尾,一件白色T恤衫,套在她身高一米六清瘦的身子上。白皙的臉上戴著一副塑料黑框近視眼鏡,一條藍色的牛仔褲穿在她修長的腿上。她機靈的目光透過鏡片落在我臉上時,我有些拘謹不安和愧疚。感激之情夾雜著一份莫名的酸楚,從心頭涌到鼻尖。好像馬二坡野草飛絮掉落進眼里,眼睛澀澀的,掙扎了好久,才把淚水堵了回去。

 

張茵和車間主管本地姑娘阿蘭關系很好,我在阿蘭的關照下開始做學做車位工作,上崗前要經過技術培訓。培訓先從簡單的工序開始,熟練后再做復雜難度大的工序,這時就是熟手工。如果學會拉骨埋袋,無疑如同拿到了一張暫住證,因為熟手工很容易找到工作。非常感激張茵的苦心幫助。

 

手袋廠的機械設備是布匹裁斷機、五金機、針車。針車屬于生產部,其他部門則是備料部。設備全都從臺灣運過來的。

 

針車壓腳與牙齒咬合發出的“吱吱”聲,五金機“咔嚓”不停的碰撞,裁斷機整天“哐啷”聲。嵌進工廠的大小角落,纏住車間生產的每分每秒。

 

上班趕貨,加班趕貨,早上七點半開始開工,晚上零點下班,中午一個半小時吃飯午休是我們難得白天的自由,為了下午時段精力充沛,需抓緊午睡,這時間不敢浪費。

 

周而復始循環著這枯燥無味的打工日子,我很疲憊和無奈。馬二坡上落下的誓言和母親額前初白的銀絲,讓我不得不去償試新的習慣。久了,習慣磨出老繭,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的就迎合了。

 

張茵總在工作間隙來車間看我。她俯身細察我的縫紉線跡,發梢輕拂過縫紉機臺面,留下一抹馬二坡山杜鵑的清苦芬芳。問候我累不累的余音留在我耳邊。她輕巧地拈起布料,向我傳授示范起倒回針的技法。我屏息凝視她翻飛的指尖,恍惚回到小學課堂——那時班主任也是這樣握著我的手腕教寫橫折鉤。

 

車間主管阿蘭操著粵腔普通話打趣時,張茵眼角帶著羞澀的笑紋。我的潮州組長用搪瓷缸給她泡一杯涼茶,杯底沉著幾粒暗紅的枸杞。后來才知這份關照源于母親的親情網絡——外婆的家譜里也記載著張茵祖父輩滄海桑田,同宗的根系在異鄉車間里開出了新的枝椏。

 

張茵時常像山霧般悄然漫至我機臺。不必抬頭,那縷浸著草木汁液的芬芳便漫過縫紉機的油味,在七月溽暑中劈開清涼裂隙。直至多年后的某個瞬間,我才猛然醒悟,當年那股在工業齒輪間繚繞的山野之氣,原是命運精心鋪設的隱喻伏筆。

 

深秋時節,候鳥從北方飛來南方越冬,帶著故鄉馬二坡的山味。月末我第領到人生中第一份薪資,五百元。工資是頭一天晚上加班時發放的,全廠這天晚上像過年一樣興奮,整夜都在狂歡,因為第二天工廠放假。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郵局匯錢給母親,匯款單附言欄的`母安`二字,被汗漬暈染成青苔般的墨團。匯錢人排成隊,像一條蜿蜒的長龍,緩慢的蠕動在郵政大街。

 

排了很久,好不容易輪到我,票據在郵政工作人員指間里開出霜花,仔細核對著我的匯票信息,重復地數著我遞給她的錢幣。當郵戳落在匯款單上時,我仿佛看見馬二坡那輪出山的朝陽。

 

匯完錢,已經中午了,我去懷德市場添置兩件衣服,一件白底藍條襯衣和一件圓領黑色T恤。給張茵買一袋紅色的蘋果和橘黃色橘子。

 

張茵住在干部樓,干部樓住著臺灣干部,宿舍加了一道門崗執勤,平時不讓員工隨便進入干部樓,星期天要去探訪,要穿過二重鐵門,先用內線電話報備,認可后方能進去。

 

張茵住在四樓的一間宿舍里,那是三人共住的空間。我輕輕敲門,得到應允后,才緩緩推開門走了進去。與她同住的兩個同事恰好不在,而那天剛從別的廠轉過來的張茵同村女孩站在那里,面對著張茵,臉上掛著未及擦去的淚珠,仿佛一個受了委屈的學生站在嚴厲的老師面前。張茵依舊板著面孔,一臉不悅,怒氣沖沖,胸脯隨著呼吸上下起伏著。見到我進來,張茵并未打招呼,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我感到一陣尷尬與不自在,將給她買的水果輕輕放下后,正欲轉身離去。剛走到門前,張茵卻突然叫住了我,說傍晚想讓我陪她去海邊散散心。

 

傍晚,落日把海邊的云霞染紅,映在海水里,海水成了紅色,水天連成一片。

 

夕陽在海面掙扎一會,落入海底,天漸漸變黑,海風迎面而來,一股咸腥味透過鼻隙在齒縫間墾殖。我和張茵走在海堤上,她說,同村女孩子和一個廣西主管好上了,那主管已經結婚生子,她接受不了這事,所以才找女孩子到她房間說教勸導。我凝視著她被鏡片輕輕隔開的雙眸,那里仿佛藏著無盡的溫柔與淡淡的憂傷,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善良與無助。風又一陣吹來,一絲絲長發在風中飄起來,輕拂在我的臉上。當海風裹挾咸腥味穿透工裝時,我總錯覺是馬二坡飛絮在叩擊鋼化玻璃——就像此刻張茵睫毛上凝結的細小鹽粒。

 

一晃我到這廠已經一年半了。經過自己的努力和張茵的幫助,我從車位提升到組長。日子依舊如流水般平靜,上班、下班、加班趕貨,仿佛一臺永不停歇的機器,重復著相同的節奏。休息日里,除了補充睡眠,便是偶爾與張茵海邊漫步,享受片刻的寧靜與溫馨。

 

深秋后,故鄉開始變涼,南方依然在夏天中。一天下午工廠檢修線路不加班,我和張茵相約去海邊,天色漸暗,海上亮起漁家燈火,猶如夜空中泛起的星星點點,一陣海浪過來,猝不及防,張茵站立不穩,我急忙伸手扶住,她的手心落在我手心里,稍作啰唆后靜靜地由我握住,她掌紋里的繭粒硌著我新長的月牙形水泡,兩種傷痕在潮聲中緊緊相依。一步步的走在海堤上。

 

我和張茵戀愛了。雙方家長都很滿意,尤其是母親很高興,逢人就說,這門親事是親上加親。

 

頭年年底臘月初我和張茵回老家,按農村婚俗,行完禮節,然后去鄉政府民政處領結婚證。當鋼印壓落的瞬間,我突然看清結婚證上的張茵簽的宋體字,每個筆畫都藏著倒回針的韌勁。

 

過完年正月初八是母親請當地得高望重的先生,根據我和張茵的生辰八字測出來的結婚良辰吉日。那天家里來了許多祝賀的遠親近鄰,父親穿著馬褲呢紫色中山裝,腳上的接頭皮鞋擦得錚亮。一臉喜色招呼前來祝賀的親戚朋友,母親把包頭的帕子摘下,齊耳短發用發卡別在耳后。穿著暗紅色的對襟燈芯絨上衣,腳上的紅色保暖鞋是張茵給她買的,逢人便夸兒媳的賢惠,母親跟在父親后面,父親遞煙,母親倒茶,一臉的喜悅沉浸在院子里嗩吶聲中和一輪一輪的鞭炮聲里。

 

那天,天氣晴朗,一絲初春的氣息漫延在村莊里。那時馬二坡修了一條用碗石鋪成的鄉村馬路,一頭是村子,一頭連著鎮上。父親從他單位借來兩輛東風貨車和一輛吉普車,貨車裝張茵的嫁妝,一輛裝迎親嘉賓和送親客人,吉普車坐新娘子和伴娘及媒人。

 

中午車子開到院子,新娘子張茵穿一身紅色衣裝,發髻高聳,沒戴眼鏡的臉涂抹胭脂后更加嫵媚,經歷短暫離愁的雙眸含情脈脈注視著前來迎接的我。

 

堂屋里,親朋好友的見證下,在燃燒的喜燭中行完婚禮,又在親朋好友的簇擁中進入洞房中。一輪月牙兒掛在馬二坡半山腰上,我輕輕的把新娘子擁入懷中。

 

過完正月,我和張茵按風俗走完她娘家那邊的親戚人戶,父親母親送我和她去鎮上坐車返回廣東打工,給我們準備的行李滿是沉重香腸臘肉。

 

走到馬二坡到半山腰時,母親撿幾枝樹丫放在寒婆婆墳頭上,張茵有些疑惑不解,我在她耳邊輕語:這是媽想早日抱孫子的意思,張茵嬌嗔白了我一眼,臉上頓生紅暈像馬二坡山上嬌艷的杜鵑花。

 

下完馬二坡,我們到了鎮上車站,客車關門的瞬間,我的目光透過車窗瞥見母親抬手抹了抹眼角,父親頭上一絲白發被風吹得豎了起來,像一根枯干的茅草,我一陣心酸,淚水禁不住的奪眶而出。

 

客車徐徐的往前行駛,父親母親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車輪往前的滾動中,當車輛轉彎看不見父母的身影時,我仿佛看見馬二坡山路上走著相互攙扶的父母一步一步的往家中回走。

 

離開家鄉在珠三角打工的十多年間,馬二坡悄然的發生變化,茂密的山林被砍伐,剩下一片荒山,猶如剃光頭發的漢子。后來,荒山被開墾成土地,種植黃煙、包谷。

 

隨著外出務工的人越來越多,家家家里只剩下六七十歲的老年人和年幼孩子。留下的土地無力耕種,雜草在田間肆意生長,馬二坡的部份土地復又荒蕪。

 

幾年后,馬二坡那條石頭鋪砌成的馬路,被拓寬并用水泥硬化了。路修好后,去省城只要三個小時,來往的車輛日漸增多,村莊的木房也紛紛改建成小洋樓,仿著沿海建筑的樣式。院子里停放的小車,掛著天南海北的車牌。

 

最小妹妹結婚后,我在妻子娘家的鎮街上買了地建房,以便照顧留在家里的孩子,將父母接來鎮上同住。我開車載著父母路過寒婆婆的墳地時,母親讓我停下,折一支樹丫努力尋找寒婆婆的墳塋,那墳冢在公路擴建時被占用了。

 

車至馬二坡山頂,扶著父母下車來,他們朝老屋方向凝望,努力辯認著生活一輩子的故鄉。離別的依依不舍之情深深纏繞著二老,他們極不情愿卻又無可奈何轉身上車的剎那,我讀懂了父母眼中那份對老家刻骨銘心的眷戀。

 

馬二坡的山路蜿蜒漫長,一生到老還在爬著。

 

作者簡介:鞠傳凱,貴州遵義人,酷愛讀書寫作。《半朵文化》副主編,現工作于廣東加恩航天裝備科技有限公司。作品散見《青年作家》《鄂州周刊》《新年青》等雜志報刊。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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