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造口驛
作者:郭志鋒
翻開《中國歷史地名辭典》,在造口驛的條目下,標注有“即皂口驛。在今江西萬安縣東南皂口”等字樣。再翻開《讀史方輿紀要》,在卷87吉安府萬安縣“五云驛”的條下,寫的內容更詳些:“造口驛‘與造口巡司相近。《輿程記》,自五云驛而南,八十里至造口驛,又百里而歷贛州府之攸鎮驛,皆溯江之道也’。”
但這都是靜止、干巴的文字,讀后憑借的是想像。只有當你坐上贛江的航船,劈波斬浪,你才能翻閱一條江的頁碼,在飛濺的浪花里,在洶涌的波濤里,讀到更多關于造口驛的內容。
既可以按照楊萬里的路線,逆水而上,路過造口驛時留宿。
楊萬里做了三年的贛州司戶參軍,每一次出發,都是出吉水縣城西門的“文峰門”,就在城門下的贛江碼頭上船,然后一路向南,勇敢地闖過“十八險灘”到達目的地。從吉水到萬安,水上距離雖有百里之遙,但是一馬平川,完全可以晨發吉水,夜抵萬安。也就是說他不必在中途入住,天黑時分剛好到達萬安,當夜即可下榻五云驛。從另一個角度看,想要再走一個驛站,不但還要“八十里至造口驛”,更得經過好幾個險灘(從下而上依次有惶恐灘、漂神灘、棉津灘、大蓼灘、小蓼灘和武索灘),恰恰又需要足足一天的時間(如果從五云驛遲一些出發,就很有可能要摸黑闖灘),故楊萬里只能提前到達,他前一夜必須入住萬安。
所以,他的路線是次日一早就從萬安縣城的五云門(專司客運的城門)出城,到江邊的碼頭登船,再一路向南,往贛州而行。
“倦投破驛歇征驂,喜見山光政蔚藍。不奈東風無檢束,亂吹花片點春衫。”楊萬里這首《宿皂口驛》坦言自己是因為旅途疲倦才投宿,驛站雖說破舊,但尚可讓人馬得到休息,可贊的是山光蔚藍,東風吹花,令人驚喜。住在皂口驛,早上起床后,到外面散步,還能欣賞當地的景色,楊萬里那首《晨炊皂徑》曰:“問路無多子,驅車半日間。行穿崖石古,蹈破蘚花斑。綠語鶯邊柳,青眼水底山。人家豈無地,爭住小溪灣?”通過簡潔的語言和生動的意象,向我們展現了清晨時分在皂口所看到的美麗風景。當詩人坐船離開,繼續向南時,又寫了《曉過皂口嶺》:“夜渡驚灘有底忙,曉攀絕蹬更禁當。周遭碧嶂無人跡,圍入青天小冊方。半世功名一雞肋,平生道路九羊腸。何時上到梅花嶺,北望螺峰半點蒼。”
或許,這三首詩寫在不同的行程,但所寫的內容恰巧在一個時間軸上,從夜晚投宿寫到清晨看景,再寫離開時的告別,前后銜接相當自然。
當然,你也可以按照蘇東坡走過的路線,先奔贛州。再從贛州順流而下,反方向地,專程到造口驛入住。
1094年8月7日,蘇東坡頭戴靛青斜角方巾,身穿玄色夾袍,站在小小的官船上,迎著江風前行。這次他要去的地方是遙遠的惠州,職務是寧遠節度副使。抬頭,眺望的是西山上的夕陽;低頭,看見的是贛江中的波浪,蘇東坡有感而發,不禁向著天空大聲地吟道:“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當地民謠曰:“贛江十八灘,個個鬼門關。”說的就是從贛州到萬安需要經歷的十八個險灘。而其中的黃公灘更是兇險無比,“黃公灘,黃公灘,十船過灘九船翻;黃公灘,閻王灘,船到灘前嚇破膽”。
而蘇東坡這首名為《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的詩作,憑著一句“地名惶恐泣孤臣”,就將令人生畏的黃公灘改名為“惶恐灘”。由此,該灘名不僅走進了中國的地理史,也走進了文學史。
依據這首詩作的標題,可知東坡先生到達萬安的時間。過了惶恐灘,蘇東坡繼續向南,八月十一日才到達贛州。但查遍現有的所有史料,也沒查到他在萬安的具體行程。而且按水路距離,他至少要在造口驛停宿一晚。可史無記載,后人無從知曉。后來,東坡先生在贛州滯留一個多月。當年的中秋節,他在郁孤臺旁的驛館里寫下“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的詩句,以表達對弟弟蘇轍的思念。節后,他從郁孤臺下的碼頭上船,順水直下,來到造口驛并留宿,從而又有了一首上佳的詞作。
人人熟知的“梧桐葉上三更雨”,便是東坡先生夜宿皂口驛時寫下的千古名句。詞作題名《木蘭花令·宿造口聞夜雨寄子由才叔》。與前一首詩標注的“八月七日”不同,這次突出的是地點“宿造口”。“夢中歷歷來時路。猶在江亭醉歌舞”一句,表明他從贛州而來,在歷經十多個險灘(僅現在的贛縣區境內就有九灘,還要過萬安境內的良口灘、昆侖灘和曉灘)后,本來疲憊不堪,但他的“驚破夢魂無覓處”卻不是過灘的驚險,也不是對前途的憂慮,而是另有所指。“夜涼枕簟已知秋,更聽寒蛩促機杼”,睡在竹席上,聽著外面的雨落聲和蟋蟀的叫聲,東坡先生想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尊前必有問君人,為道別來心與緒”,原來,他想到的仍是弟弟子由,還有友人才叔。窮其一生,后人看到的是蘇東坡與弟弟蘇轍之間的情深意重,是最動人的手足之情。其實,詞作的標題就已申明主旨,“聞夜雨”而“寄子由才叔”。
不知,后來者辛棄疾是否受了蘇東坡的影響。因為辛棄疾名滿天下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一詞,也將皂口寫成了造口。而辛棄疾先生到訪造口驛,卻是他行程中的必經之路。身為提點江西刑獄的他,駐蹕在贛州,平定所謂的茶商軍暴亂(后史亦有人稱之為“由茶農、茶商和茶販為販運茶葉而組織的武裝起義”)后,為鞏固戰爭成果,不得不往返于贛鄂湘之間,屢屢在贛江上穿梭。只是東坡先生夜宿時,恰逢下雨天,因此他聽到的是房外的雨落聲和房內的蟋蟀聲,卻無緣辛棄疾所說的“山深聞鷓鴣”。
據清代著名地理學家顧祖禹考證,宋代的造口不僅設砦,有兵駐守,是渡口,也是驛站,更是贛江水路和贛州陸路的轉接點。從蘇東坡到辛棄疾,再到楊萬里,究竟還有多少夜訪造口驛的文壇巨子,可謂數不勝數。一個造口驛,寄寓千般情。有人看到的是江山美景,有人看到的是親情、友情和不盡的鄉愁,還有的人,看到的卻是國恨家仇,是激揚澎湃、奔流不息的愛國之情。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隨著國家“七五”重點工程萬安水電站的建成,蓄水之后形成的萬安湖水庫將造口驛沉進了水底,徹底地將它埋進了歷史的最深處。而那些不朽的篇章、催人上進的故事卻仍在后人的心目中復活,永不消失!
(作者簡介:郭志鋒現為萬安縣政協四級調研員,系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協會員,吉安市作協副主席、萬安縣作協主席。作品散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江西日報》《甘肅日報》《福建日報》《星火》《上海詩人》《詩林》《大理文化》《西江月》《廈門文學》《北方作家》等報刊。)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