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念

 

作者：陳雙娥

 

那年臘月，兒子自萬里之外傳來一句：“媽，我回家過年。” 這聲音熨帖了所有歲月的褶皺。我的第一反應是為他選備最喜愛的食物。于是，我從市場悉心精選了形如心，色暗綠，香氣沁肺的一顆顆柚子，盛滿一大袋，扛回家里。隨即滿屋子果香濃郁如窖藏的酒漿，浸透了每個盼兒歸的黃昏。

全家人團聚的日子過得甜蜜如柚，越甜感覺過得越快。兒子假期漸滿，欲返英倫，我又從市場扛回大袋柚子，挑數顆豐碩的去了表皮，僅留那富含維生素C的果肉，塞進他的行囊。當我又拿起一顆準備掰開，他則按住我的手，示意把這顆留給我，那眼光不容任何的分說。此后的日子里，盡管我品嘗了大小眾多的柚子，但這顆我一直不舍得與人分享，置于我床前的景泰藍盆中，早晨送我走入陽光，夜晚伴我進入夢鄉。

不經意間到了暮春時節，兒子留給我的這顆柚子，外表由金燦變成了褐色。我小心翼翼地掰開——一粒籽靜臥在豐潤的瓤瓣間，竟已抽出嫩芽！那小小的白色胚體拖著翡翠般的細尾，宛如初生的蝌蚪，在甜潤的襁褓里，怯怯地試探著人間冷暖。

我鄭重地將其安插在扶桑花盆的沃土里。扶桑當時開得正烈，殷紅的花朵像永不熄滅的火焰，灼灼燃燒著，仿佛光陰對它格外慷慨。日去日回，扶桑尚未醞釀新蕾，那柚籽的嫩芽卻已悄然挺立，亭亭然有三四厘米高了！這抹新綠如同一支玲瓏的碧玉簪，悄然簪入我歲月的發間，無聲地吟唱著生命的序曲。此后兩年光景，柚苗竟舒展枝葉，與扶桑比肩而立，亭亭如蓋，竟有了摩挲藍天的野心。我特意請來園中巧匠，將這綠色的期許鄭重移栽于房前向陽之地。自此，縱然我出國萬里漂泊于大洋的驚濤彼岸，心弦卻總被這親手培育的綠意牽動，如同懸系著遠游的骨肉。它是我此生第一株由種子破土、親手安頓的樹苗，這其中的深意，唯有異國他鄉窗前那輪清冷的月華可作證。

七載光陰如煙散去。去年溽暑，我終是按捺不住思念，在微信里詢問故園舊鄰：“我那柚樹，今夕何如？” 她回道：“未曾見花，也無果蹤。” 我的心微微下沉，未及落定，她的字句又跳躍而出：“只是那樹啊，長得實在精神，已高過你家三層小樓的檐角了！” 霎時間，笑意如蜜糖，在我眼角的溝壑里緩緩流淌開來：原來這樹并未辜負我的思念，并未辜負故土的守望，它只是將氣力深藏于錚錚鐵骨，沉默地向著蒼穹生長、生長，多像那異域求索的兒郎，在無人注目的角落砥礪鋒芒，只為有朝一日頂天立地。

柚子樹已高過三層小樓的檐角

 

今歲春歸，我拖著兩只風塵仆仆的巨箱，終于踏上了暌違七八載的家園小徑。松開被箱帶勒出深痕的手掌，猛地抬頭——那柚樹已巍然如蓋！樹干筆直如撐天之柱，枝葉繁茂似潑灑的濃墨，在駘蕩春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無聲訴說著綿長的思念，又似在莊重匯報著歲月的功勛。我怔立樹下，熱淚倏然漫過眼眶，旅途的疲憊悄然蒸騰，連房前百余畝花園里的曲水流觴、玲瓏假山、茵茵跑馬場，一時也失了顏色。它們雖好，終究非我掌心托付、血脈澆灌的生命——唯有此樹，其根須深扎于我指尖摩挲過的溫厚泥土，其枝葉伸展在我魂夢丈量過的澄澈碧空。

柚子樹枝葉伸展在澄澈碧空

 

歸家后不久，一日傍晚踱步歸來，腳步未穩，一縷奇異的芬芳已如柔韌的絲線，纏繞著鼻息，直透肺腑。循著這無形的指引，我來到樹下凝眸細察——天意垂憐！我那柚樹，竟悄然開花了！朵朵素潔小花，宛如月宮仙子遺落的玉簪，羞怯地藏匿于重重疊疊的墨綠帷幔之后。又如蓓蕾如飽滿的玉子彈頭，倔強地挺立在翠枝頂端，于無邊綠意中灼灼其華，清麗不可方物。我何其有幸，竟得以親睹這場醞釀了七載的生命盛典拉開帷幕！

花事匆匆，謝了春紅，枝椏的隱秘處卻悄然垂掛起青澀的小果。眼見它們一日日飽脹、一日日豐盈，日漸圓潤可愛——它們承接了故園的風霜淬煉，雨雪滋養，終于捧出生命醇厚的瓊漿。此情此景，正應了鄉間口耳相傳的古老諧音——“柚子”即“佑子”，是大地母親最深沉樸素的祝禱。當年我埋入泥土的，何嘗是一粒平凡的種子？那分明是一顆沉甸甸的“佑孫石”，在光陰深處默默汲取天地的精華，向上挺拔，終成這亭亭如蓋的綠云華傘，蔭蔽著我們的門庭與祈愿。

柚子日漸渾圓豐碩

 

如今此樹已參天，亭亭如蓋。它曾搏擊過多少凜冽朔風，吞咽過多少酷暑驕陽，才將青澀的祈愿釀成今日枝頭的甘甜？花開花落，果熟蒂落，看似天道循環，內里奔流的卻是無聲的堅韌與綿長的守候。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我兒我孫，你們在異鄉的燈火或遠方的征途，當如這親手植下的生命之樹——縱使風狂雨驟，暗夜無邊，也要將根系深深扎進命運的厚土，將每一片葉都舒展成渴慕光明的姿態，靜待屬于你們的季節。

柚樹在庭院中默默生長，果實日漸渾圓豐碩，像無數顆無聲的諾言在枝頭低垂。它頂風冒雪，熬過酷暑，終捧出滿樹澄黃——這哪里是尋常柚果，分明是歲月精心窖藏的“佑子”之愿，于金秋達成。

樹已亭亭，我心亦安。所謂故園，原不過是一棵樹替你牢牢地站著，守著這一方水土，守著血脈里盤根錯節的念想。當游子倦了征帆，那蒼翠的樹冠便是穿透迷霧引你歸航的燈塔；當清冽柚香在空氣中悄然彌漫，便知曉生命之樹縱使歷經風刀霜劍的刻蝕，亦終將開花結實——那圓潤飽滿的果實里，盛滿了泥土對種子的古老諾言，盛滿了對遠方每一片枝葉最深沉的遙祝與護佑。

樹在等，等遠方的游子嘗一口故土的甜。

 

2025年8月31日于長沙麓谷106號

 

（文中圖片均由陳雙娥提供）

 

作者簡介：陳雙娥，1957年生，湖南漢壽縣人，畢業于湘潭大學，國家二級作家，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1980年發表處女作《會計之歌》，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反綁架》；長篇紀實小說《大追捕》；長篇兒童小說《險走洞庭湖》；法制文學作品集《權與法的較量》《錢與法的碰撞》《義與法的沖突》《生死賭注》《生死抵押》《生死游戲》。《義與法的沖突》獲公安部第四屆金盾文學獎三等獎、湖南省第二屆金盾圖書獎一等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