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醬油
郭松
以前的醬油多是零賣零買的,自家拿著瓶子到商店,你要多少,人家就給你打多少,這就叫打醬油。
小時候,當街坊問“娃兒多大了”時,家長多說“娃兒能打醬油了”,意思是能獨立行走、辨認錢幣、記住來回的路了。
打醬油的店里,有針頭線腦,有煙酒糖果,有火柴煤油,有暖瓶雪花膏,有咸菜豆腐乳,好像什么都有。靠墻的兩口大缸,一口裝著醬油,一口裝著醋。缸上放著木板,掛著提子、漏斗。
說一聲“打醬油”,把錢和瓶子遞上,售貨員就把瓶子放在木板上,把漏斗插進瓶口,左手扶著瓶子,右手提著提子,伸進缸里舀起醬油提起來,在漏斗上方把提子一歪,醬油從提子里傾斜而出,順著漏斗流進瓶子。
那時候,打醬油的事多是孩子做,一個孩子,搖搖晃晃地拎著瓶子,忐忐忑忑地走進店里,怯生生地小嘴里擠出“打醬油”三個字,售貨員即便板著面孔,也會化為笑容,手腳麻利地打好醬油,麻繩系住瓶口,套出一個手環,叮囑回家要慢些,別把瓶子摔碎了。
孩子們也愛打醬油,因為打醬油有福利,剩下的幾分、幾毛錢,都當辛苦費,在父母默許花掉的范圍內。我記得我小時候,一毛錢能買兩三塊顆水果糖,四五塊麻糖,要是夏天,還能買根冰棍。我就特別愛去打醬油,嫌家里人吃醬油太慢,打醬油的機會太少。
兒時的炊煙,網絡的親疏,醬園的酵香——“打醬油”的三重況味,順從著時代變遷,滌蕩起文化境遇。兒時拎著瓶子去打醬油,零沽散賣,多少由人。如今,清貧早已被寬裕替代,唯時年墻頭斑駁的“醬”字,仍刻記在心。初識塵俗時,雖處于簞食瓢飲的困窘,但醬油與瓦器蚌盤一起,放在灶披間“C位”,分“鮮醬油”提味,“紅醬油”著色。
從經濟浪潮由南及北后,以前的舊稱,被“生抽”“老抽”悄然取代。名號易改,本色未移:生抽引鮮,老抽賦赤。然,醬油在鍋鏟間依舊翻飛的同時,還孕化著紛雜的世態百味。信步網絡時代,打醬油竟搖身變為“路過”““跑龍套”的代名詞。初聞此變,不免幾分懵懂,但識變從宜。按異化后的新意,知趣地在虛擬社交圈,成為緘默的“醬油客”——不談風云,免觸忌諱,唯恐近火先焦,蝸角之爭,還是當吃瓜群眾為好。
今年四月份,戰友曉波陪我和妻子,到先市醬油釀造作坊群參觀。感覺門樓精致,古色古香,安靜清幽;手工醬香,在鼻尖縈繞,仿佛遺世而立的桃花源;青瓦白墻,屋檐飛揚,古樸典雅,卵石花草,綠蔭翠竹,點綴其間。在赤水河下游的山坡上,整齊排列著六千余口曬露缸,宛如頭戴棕帽、竹帽的衛兵。
這個醬油發酵場面積九千多平米,地勢開闊,斜坡建造,三到五年時間晝承日光,夜接河露。在那些戴棕帽、竹帽的缸里,色澤棕虹的醬油十分誘人。我用勺舀起一點,味醇柔和、清香回甜,唇齒間的濃郁醬香久久不散。
曬場場是個百年作坊,建筑面積八百多平米,多院落組合,條石砌基,木穿斗結構,懸山式、歇山式、青瓦屋面。這里,收藏著古農具、古床、古器等稀罕物件,文化氛圍濃厚。自然與人文結合,醬香與美景交融,五十多畝的作坊群如意蘊豐富的國畫。
合江屬亞熱帶濕潤氣候,日照充足,雨量充沛,四季分明,無霜期長。優越的地理氣候條件,豐沛的優質水資源,適宜多種農作物生長,為先市醬油提供了充足的原料,也提供了理想的釀造環境。釀造先市醬油就四種原材料——鹽、小麥、黃豆、水。自貢優質的井鹽和赤水河甘甜的河水,是上天為先市醬油提供的天然優厚條件。
在傳統工藝上,先市醬油的釀造要經歷浸泡大豆、蒸燜大豆、攤涼豆料、拌和面粉、制曲、移料入缸、天然曬露發酵、自然浸出取油、暴曬濃縮、靜置澄清、過濾滅菌等十多個環節。清新的空氣和充足的日照,為曬露缸里的醬坯提供了活躍的天然菌種。日曬雨淋三到五年,承接陽光雨露,造就先市醬油獨特的風味。離開了先市,就釀不出先市醬油。
醬油由“醬”演變而來。根據資料記載,中國是世界上最早制造和食用醬的國家,最早可追溯到周代,到秦漢時期,出現類似醬油的調味料。到北宋,醬油一詞開始出現,蘇東坡在《格物粗談·韻藉》中說:“金箋及扇面誤字,以釅醋或醬油用新筆蘸洗,或燈芯揩之即去。”
先市醬油傳統手工藝始于漢、興于唐、盛于清,而先市醬園始于明末清初。清乾隆元年,隨著川黔官辦鹽岸的建立,赤水河鹽運興盛,先市鎮鹽商船戶、纖夫云集,醬油作坊增多。“赤水河,萬古流。上釀酒,下釀油。船工苦,船工愁,好在不缺酒和(醬)油”,這一赤水河流傳的船工號子,反映了赤水河區域醬油業的興盛,也表明赤水河不僅有茅臺、郎酒等美酒,也孕育出傳統佳釀先市醬油。
清光緒十九年,先市鎮鄉紳袁映濱創業“江漢源”醬園。為促進醬園業興旺,在釀造、制曲、發酵時,在廠區內三官廟祭祀天官、地官和水官,以保佑制曲、發酵過程中氣候、溫度、濕度等適中,保證醬油品質好、出油率高。
民國中期,“江漢源”醬園與鎮上另兩家醬園廠合伙經營,更名為“同仁合號”。“同仁合號”醬園有天然曬露發酵缸六百多口遺存至今;并有多家醬油銷售店鋪,其中一家至今仍在經營。民國期間,先市醬油遠銷香港。
一九五六年,“同仁合號”醬園經公私合營,更名為“同仁合號先市醬園廠”。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同仁合號先市醬園廠”改制為國營“瀘州市合江先市釀造食品廠”。二000年改制為民營。百年時間,傳承的不僅是技藝更是文化,沉淀了先市醬油的氣度與底蘊。
多年前的一個暑天,我到紹興親歷一場醬油的誕生,才貫通了這打醬油三字之味。紹興承續的醬文化,源流可溯數千載,甚至先于黃酒,故有“無紹不成醬”的古諺。每年酷暑驕陽,正是微生物最活躍的發酵時節,也是一年中刻不容緩的“曬醬”黃金期。清晨安昌古鎮,老字號“仁昌醬園”的醬缸里,有機酶已蘇醒,靜待陽光與醬工的翻攪,激揚起微生物的律動——醬油釀成的魂魄所系。
那天,暑氣蒸騰至40攝氏度,曬場如焦金熔石。曝醬需火候,日頭太柔香韻難出,過烈又容易焦糊,只有不停地翻攪與覆捂,才能使微生物恰到好處地生息。我起了興趣,執起攪棒學樣翻動著濃稠的醬膏,不消幾下,就覺骨軟筋酥。試想醬工每日將這么多醬缸翻遍,每缸重逾六百公斤;這枯燥而費力的重復,在毒日下要持續數月,備嘗不易。恍悟那瓶中咸鮮,亦來自“滴滴皆辛苦”。
“母子醬油”尤具風骨,以精制面粉與黃豆為坯,讓曲霉菌前來落腳“殖民”,酵釀成餅,經曝曬、干燥、粉碎,再調以秘制湯料,入大缸恒溫發酵。歷經數月日曬夜露,得基礎醬醅,復加發酵醬餅,再經三伏烈陽的淬煉,最后灌入綢袋,重重壓榨,濾盡渣滓。因工藝以醬餅為“母”,所釀醬油為“子”,故得此名,是醬油家族的上品。
打醬油這一網絡詞源自日常生活,原本指一件瑣碎、無關緊要的小事。然而,在網絡語境中,它的含義發生了演變:
事不關己的調侃。此用法起源于十多年前廣州電視臺的一次街頭采訪。當時,一位路人對敏感事件回答“關我咩事,我出來買醬油嘅”,即“關我什么事,我出來買醬油的”。這一回答迅速被網友傳播,演變為一種“與我無關”、“我只是路過”、“不參與討論”的態度。
低調路過或自嘲。在社交媒體或論壇中,網友常用“我是打醬油的”來表示自己只是旁觀、不發表意見。例如,在一些激烈的學術討論中,有人可能用這句話來謙虛地表示自己水平有限,避免發表可能引起爭議的觀點。
敷衍回應。當對某個話題不感興趣或不愿深入時,人們可能用打醬油一帶而過,表示一種“隨便看看”“湊個熱鬧”的態度。這種用法在網絡聊天中尤為常見,成為一種快捷、詼諧的回應方式。
對于打醬油這一詞的流行,專家們認為,它體現了現代人在繁忙生活中的一種輕松、戲謔,也反映了人們在面對復雜社會現象時的一種自我保護。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散文選刊》簽約作家,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