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人事
文〡曹寇
我自幼生長于長江下游的一塊洲地上。該洲四面環水,進出需輪渡,故常見白浪滔天打魚船。洲上溝汊縱橫,與長江相通,亦魚蝦繁茂。因此,洲上人家基本都有漁具。先父就是一位業余漁民,對溝汊內跳躍的魚鱉蝦蟹有著超乎主業的熱情。我對他的記憶總是集中在午飯之后,碗碟收畢,飯桌擦拭一凈,桌面上泛著油光或“包漿”,甚至還殘存著飯菜的余溫,一臺磚塊大小的半導體收音機就這么擱置在上面,劉蘭芳或單田芳的評書此時準點響起。但見父親一邊聽評書一邊快梭如飛般地織網。沒錯,房梁或屋外的墻上,掛著他親手制作的各式捕魚器具。如:搗搗網,是專門用來站在岸上捕獲小龍蝦的;棺材網,則需要下到河溝里,將魚蝦驅趕至網內……恕我拙陋,迄今我也不知這些網具的所謂學名。此外,靠近麻袋附近的墻角,還斜靠著哥哥的釣竿,茅竹制作,分上中下三截,視打窩遠近而取舍,每截連接處均使用電工膠帶牢牢綁住,以防大魚上鉤而炸竿。魚線原先可以使用納鞋底的麻線,魚標則用剪切成小段的鵝毛莖。唯有魚鉤,需要哥哥走十里路到洲上唯一的集市上去買。有人叫我哥買魚鉤的時候褲兜里揣一塊吸鐵石,這樣魚鉤會主動飛到他身上,他照做了,然而傍晚時分,等我哥從集市上氣喘吁吁地走回來,一屁股坐在門前的樹樁上,從懷中掏出的那幾把賊光閃耀的新魚鉤仍然是他花錢買來的……可以這么說,搞魚摸蝦幾乎是我們那個地方人的本能,所謂靠水吃水。一如非洲部落的人以狩獵為業,并以其狩獵技能的高下作為對一個人的評價標準。然而,我卻對搞魚摸蝦毫無興趣,對釣魚同樣一知半解,父兄見此,均搖頭不已,更為同伴所笑,少年如我,堪稱村中一廢。
在外面住了二十來年,四十歲以后,我回到老家,在父母留給我的宅基地上重新蓋了房子,然后娶妻生子。除了不能和不想種地,儼然過上了許多城市小資羨慕的“村居”生活。陡然擴充的居住面積加之院前院后,收拾它們成了我主要的生活內容,然后就是偶爾召集一些酒局或應召趕赴一些酒局,這日子還真不賴,我挺喜歡的。之后疫情就來了。剛開始那會兒,單是村里,道上也是一個人影沒有。我記得一位癌癥晚期的大叔,大概像我一樣憋不住,戴著口罩也來到了村道上,遠遠看見沒戴口罩的我,跟見著鬼似的,趕緊返身回了家。還有一位快八十歲的大爺,一輩子幾乎沒喝過酒,聽說酒精能殺病毒,居然在大中午把自己喝多了,跑到我家跟我胡言亂語,我不得不罔顧禮節將他老人家給轟了出去。我也嘗試去城里的居所拿兩本書,因為當天沒有做核酸檢測的記錄,竟讓多年熟悉的門衛老哥攔在了小區門外……老實說,我并沒有感受到太多的憤怒,而是覺得我周圍的人突然有了空前激烈的幽默感,這讓我有點不太適應。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有個家伙遞給我一根魚竿,于是我迫不得已來到了河塘岸邊,按照記憶中哥哥的樣子,打窩、調七星標、穿上紅蚯蚓,拋竿釣魚。
就是這樣,我愛上了釣魚,而且達到了迷戀的地步。我沒法解釋這件事究竟是怎么發生的。
那段時間,我閉上眼睛都能看見第四顆魚標(三顆入水,一顆浮于水面)在水面一頓一頓的樣子,既不被拖拽下去,也始終不見頂標。這無疑是對我的折磨,心里窩火,一急,醒了。醒得也正是時候,天剛蒙蒙亮。鄉諺云:早釣魚晚釣蝦,中午釣個癩蛤蟆。前半句顯然是互文用法,意指早晚是釣魚釣蝦的好時候,中午則略遜一點兒。就我的經驗來看,此諺在魚情上不無道理,但不失夸張,起碼不盡然。我的理解是,該諺語的發明者是一位典型的中華田園人,他除了熱衷于講述一點兒貌似正確的經驗之談,還喜歡押韻,力求朗朗上口,便于他這些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名言獲得大面積的傳播。誰叫我也是中華田園人呢。我必須像個孝子賢孫那樣迅速起床,收拾停當,帶上家什,在下弦月的指引下,騎上我回鄉之后買的二手“電驢子”出了家門。嗯,中午我寧愿釣上癩蛤蟆,也不會回來。直到暮色沉沉或明月升起,實在看不清魚標的動向時,我才依依不舍收竿回家。這并不代表此番所去,資源是多么豐富,魚獲又多么驕人,事實上,這些年來,我在釣魚這件事上總是“妻鲹友鯽”的戰績,有點兒像某個古代的隱士。我也常空手而返,行話叫“空軍”,這倒也不是我技不如人,而是看在鲹鯽尚且年幼的份兒上,還是把它們放生了吧,尤其是我想到這些不足二兩的小魚年紀不大,力氣倒是不小,常常拽得我魚竿彎彎,屢次讓我誤以為自己遇到了巨物。它們是那么不愿意離開自己的家鄉和父母,真是讓人感動啊。是,我承認,前文已述,此時我確實已經是一個父親。
我誤入過別人承包的魚塘,并因此驚動了警察(塘主沒收我的魚竿,我以被搶劫為由報警)。更多的時候我會騎著“電驢子”到處尋找那些傳說中的孤塘野汊。這些地方植物瘋長,水面骯臟,偶爾有色彩華麗的蛇游過腳背,荒草叢中也屢見黃大仙的尊貴身影。多么不幸,即便是這樣的荒山野嶺,所謂釣友隨手丟棄的魚餌瓶、蚯蚓罐、煙盒等“漁業垃圾”也并不罕見,往上看,蘆葦或樹枝上耷拉著的線組生動描述了一場粗暴而險惡的提竿動作。你懂的,這是一個某年某月第一批火星登陸者在科考行動中偶然發現特斯拉電動車的車轍痕跡也無須驚訝的時代,人跡不僅已經遍布我們已知的區域,也染指了我們的幻想之境。問題只能是,他們何時已捷足先登?他們又曾何時離去?這些問題其實無須對那些漁業垃圾的風化程度進行所謂學術性探究,距離他們不遠的人類大便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通過色澤和臭氣的濃淡解答上述疑問。我所做的就是,打窩點要盡量遠離這些大便,然后敦促自己與大便的欲望作斗爭,僅此而已。
這些“無人之境”,我遇到過好幾位幾十年沒見過的同學,他們已經“面目全非”,彼此很難相認,唯有釣魚的愛好貫穿了他們的始終。我還和一位休假的海員在一道淺溝的蘆葦叢中白白耗費了一個下午,因為我們什么也沒釣到。這位海員當然很喜歡聊起他的海釣經歷,那些體積碩大性格狂躁的海魚,我無緣見識,也興趣不大。他也表示,自己還是更喜歡回到老家來釣小魚小蝦。實話實說,我并不欣賞他的“故園情懷”,乃至對此說法稍稍感到有點兒惡心。我之所以能和他面對各自一動不動的魚標,聽他炫耀大海上的經歷以及表達故園情懷,是因為我有私心——通過交談,我知道三十年前他的鄰居家有個漂亮的女兒。這位鄰居家的女兒正是我初中二年級開始發育時喜歡的女同學。關于這位女同學,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如此寫道:
她是一位漂亮的鄉下姑娘,大眼長辮,皮膚水嫩,身段結實又輕盈,常穿小白鞋。我記得黑白畢業照中她的夾克是紅色的。與生俱來的羞怯僅僅使我想在雞鳴狗吠間握住她的手,經過菜花環擁的小徑,一起前往炊煙和糞便氣味交織的農舍。這些嗅覺上的東西是那么尖銳,她向我散發著歷久彌新的芬芳。然而她是多么無知和愚昧,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我的愛人。
那時我就聽說她有一個聾啞弟弟,家境不是很好。但我一點也不擔心,在我眼前揮之不去的場景是:她和我男耕女織生兒育女,而她的弟弟因為聾啞便永遠也長不大,我們的子女和他們的舅舅一起坐在泥地上玩耍,結果我們的子女也全是聾啞兒童。于是他們是一群安靜的孩子,一群專注的孩子。當他們使用枯燥的嗓門叫囂的時候,我們知道,他們餓了。
通過這位海員之口,我了解到這位女同學嫁給了一位汽修小老板,生活很不錯。瞧,我這樣說可能冒犯了女權分子,所以我的修正是,她嫁給了一個男的,剛開始他肯定不是老板,二人婚后,在我這位女同學的賢內助下,他才成了小老板(好像更不對了)。我其實并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如何成為小老板的,也不關心,我很關心我的這位同學。我為她的現狀感到高興,真的高興。我唯一的失誤可能是向這位海員釣友透露:讀書的時候我蠻喜歡她的。雖然我寫過文章,但我從未指名道姓落實到人,也就是說,這位女同學作為我的初戀對象,除了我自己,我從未向任何一個人說過。現在,時隔三十年后,在一條沒有魚的河溝邊,距離著一泡屎不足十米的距離,我做了發自內心的告白。我的激動和悔恨讓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因為釣魚,我和我的父親經常“相見”。在他墳前有一片河塘,生前他就常來搞魚摸蝦。現在我來釣,不免經常路過他的墳前,或對他的墓碑遙相一瞥。說來也奇,這塊塘,我每次都收獲頗豐。這讓我想到《聊齋志異》中那篇相當動人的《王六郎》。姓許的漁夫喜歡喝酒,每天打魚,都帶著酒壺,自己喝,也會倒一點兒給在河里淹死的鬼魂喝。果然,一個叫王六郎的溺死鬼喝到了他的酒,并現身與之對飲,出于報答,每次均在河底把魚群往漁夫的網里趕……我沒有和自己的父親喝過酒,也從未在掃墓的時候給他祭奠過酒。父親1996年即已死去,他織就的那些捕撈魚蝦的網也早已糟朽腐爛。我曾保留著他織網用的一把竹制梭子,大概也在這些年的折騰中丟掉了。有那么幾次,我曾邀請我哥和我一起去釣魚,沒想到,他拒絕了,他很忙,忙著自己的工作。他的兒子大了,他換了大房子,大概需要還貸款吧,他說他現在對釣魚“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也是!”我深表理解。
(原載《水上運動》2025年第8期)
作者簡介:曹寇,1977年生于南京,出版有小說集《金鏈子之歌》等多冊,長篇小說《薩達姆時期的生活》一部,隨筆及其他作品若干。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