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翠湖,懷想聯大
郭松
汪曾祺在《翠湖心影》有這么一句話,“翠湖是昆明的眼睛”,聯大賦予了翠湖更深的含義;每次圍繞翠湖散步,似乎都能看見汪先生的身影。
從翠湖吹來的風中,帶有水浮蓮的氣味,吹散了心頭的愁緒,吹散了生活的煩惱;聯大像蒙松雨似的,緩緩落進我心頭。那場大雨仿佛還在下,雨點打在鐵皮屋頂的聲音,淹沒了講課的聲音。陳岱孫先生也不急,讓學生推開窗戶,用筆寫下“靜坐聽雨”。
每每散步先生坡、文林街,好似還彌漫著聯大師生“泡茶館”的身影,捧一本書,泡一碗茶,一天日子就過了,像茶的香氣一樣醇厚;好像看到茶館里柱子上貼著一張字條:“莫談國事”。好像我身臨其境,與身邊摯友低聲談論時事,不時側耳傾聽周圍人的交談。
新餐館里坐著各地的年輕人,聽他們用英語談論昆明的天氣,舊茶館的畫面又逐漸浮現:“有時到了星期六,還開舞會,茶館的門關了,從里面傳出《藍色的多瑙河》《風流寡婦》的舞曲,里面正在‘嘣嚓嚓’。”如今繁華的街頭讓人欣然,我放慢腳步,端詳這片土地。
在文化巷避雨時,似乎嗅到緬桂花的香氣,似近似遠地在身邊。文化巷的二手書店是我愛去的地方,聽陌生人介紹自己的作品,聽過路人談論喜歡的文字,瀏覽老板寫下的書摘,是觸摸歷史最舒適的時刻。大家的想法都圍繞著文字、圍繞著面前兩人高的書架、圍繞著鮮活跳動的思想,大家的影子與聯大學生的影子契合。
聯大學生勇敢、自由,在思考和交談中暢想著,終日以紙筆為生活,盼望著每一天的好消息。那時候學生接受了民主思想,呼吸到獨立思考、學術自由的空氣,為學為人都比較開放,比較活潑。這是精神上的東西,是抽象的,是一種氣質,一種格調,難于確指,但影響確實存在。我似乎看到聯大的燈火闌珊,看到學生從華北走到西南的坎坷。“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汪先生想念昆明的雨。
四方食事,綿延至今。“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于憂患,已經很‘皮實’了,對于任何猝然而來的災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這讓我想起“跑警報”。所謂跑警報,就是敵機隔三差五飛過昆明上空,警報響起時師生都帶著黑板課本跑向大山溝壑,繼續在紛飛的塵土中上課。其中很有意思的是,有人在路上邊跑邊買“叮叮糖”,買幾小塊邊跑邊吃。那時的師生勇敢、無畏,再惡劣的環境也不會阻撓他們。
梧桐葉簌簌飄落在石板路上,我總擔心踩碎某個黃昏的舊時光。翠湖周邊的一些街巷坡中,八仙桌的茶碗里沉浮著八九十年的茶漬,半朽的木門框依然框著民國年間的照片。昆明這座城把歷史泡在茶湯里,讓時間在紫陶壺的包漿中愈發溫潤。
錢局街的梧桐是有靈性的,粗糲的樹皮上深深淺淺的溝壑,都是聯大文人用煙斗燙出的詩行。沈從文抱著藍布包袱走過,樹影在他月白長衫上繡出流動的墨梅,包袱里裹著未完成的《長河》手稿,邊角被滇池的水汽洇得發皺。汪曾祺說這些樹像蘸飽了墨的狼毫,風一過便在天幕上揮灑出星斗,枝椏間懸著幾粒未化盡的繁體字。
茶館二樓臨街的雕花窗,框著沒褪色的黑白膠片。聞一多的煙斗在窗欞叩出平仄,金岳霖的懷表鏈子垂在八仙桌邊晃成鐘擺。跑警報的日子,吳宓把《紅樓夢》評注本藏在米缸,朱自清在茶漬斑駁的桌角默寫歐游雜記。銅壺嘴懸著半句未說完的“兩便”,開水沖開的不止是普洱,還有凝固在茶煙里的談笑。東方書店的書墻上,冰心的《小桔燈》照亮語文課本。
茶客依然愛用藍邊粗碗,穿漢服的姑娘在手機里尋找濾鏡,背包客的登山杖斜倚著褪色的楹聯,蟲咬過“童叟無欺”的舊匾額。翠湖是昆明的眼眸,柳條垂進水里便成睫毛,漣漪是輕輕眨動的眸光。汪曾祺說這汪水能照見整個中國,在某個晨霧繚繞的早晨,我看見湖心亭的倒影里游過聯大師生的長衫,長衫后面的朵朵浪花,影響了幾代人的民國情懷。
湖西那片水杉記得馮友蘭散步的軌跡,哲學家把煙斗灰抖落在浮萍上,驚醒了沉睡的莊子。林徽因測繪古建筑時,垂柳在她圖紙上添了飛白。學生用搪瓷缸子舀湖水煮茶,茶沫里浮著破碎的云影,竟比龍井更清冽。
環湖步道鑲著紅熒光石,夜跑者的呼吸驚起睡蓮。穿露臍裝的少女在延伸的方向尋找林徽因的視角,當年聞一多演講的柳岸在催促打紙牌的高聲中,化做先輩不想看到的模樣。
一位氣質優雅的姐姐在打太極,招式起落間,攪動了水底未及沉淀的月光。翠湖水反射的月光,照在她的臉頰,那不是冰心、林徽因的閨蜜沈性仁吧?美人自古不許見白頭。她的美貌、聰慧在月光下像仙女一樣。
文化巷的磚縫里嵌著詩句的殘片,費孝通的田野筆記曾在這里曬霉,霉消除后,露出了《鄉土中國》的面孔。陳寅恪的眼鏡片反光灼傷了墻角的青苔;最窄處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的小巷,當年擠滿了《戰國策》的爭論和量子力學的演算。
咖啡館的露臺正對著聯大舊址,拿鐵拉花消散時,我看見鐵皮屋頂在蒸汽里浮現。穿著衛衣的男孩用平板電腦臨摹梁思成手稿,咖啡館里放著《小河淌水》的民歌,與聯大出操呼喊的整齊聲,在時空交錯中達成奇妙的和諧。
廣告牌的藍光掠過“剛毅堅卓”的校訓,穿紅衣的滑板少年在張伯苓、梅貽琦、蔣夢麟頭像前騰空,歷史在板輪與花崗巖的摩擦中迸出新的火花。文林街的酒吧吟唱民謠時,聽見許巍的《藍蓮花》與門口叫賣聲對峙。
老街新鋪的柏油路上,馬蹄聲仍在血管里奔涌。恒隆廣場的玻璃穹頂收留著戰時鴿群,它們掠過幾百米高空時,翅膀依然保持著躲避日軍偵察機的角度。購物中心的扶梯載著各種方言上升,在頂樓露天花園融化成昆明的云朵。
翠湖邊深夜的便利店亮如白晝,穿旗袍的虛擬偶像在電子屏上吟唱《五朵金花》。值夜班的女孩啃著鮮花餅刷考題,水杯里泡著當年梅貽琦熬夜批公文時的同款普洱。自動門開合間,民國的穿堂風與今日的空調悄然握手,翠湖的夜晚有了寒意。
翠湖怎么樣?翠湖還好嗎?聯大師生的語氣,仿佛不是在問一個湖、一道風景,而是在詢問一個人、一位故人。昆明城中的翠湖,乃滇池之余脈,溫潤呼應,水鳥相往,讓城中人居家走街之間,感受到自然之恩澤。
聯大師生到此,每至黃昏,翠湖畔可見以臂相挽的情侶,漫步絮語。昆明人起先是看不慣的,浪漫的戀人會遭遇到從暗處拋來的石子。但愛情與美妙的湖景相吸引,并不受此偏見的影響,漫步繼續,不久石子就不拋了。情侶的陣勢越來越大,挽手漫步的不止聯大的師生,本地人也享受青春的權利。
昆明四季如春,師生從北方來,一到這里就看到,天特別藍。當時師生都說,這里離天近了。好多師生一生中,最年輕的時光,最自由的時光,最幻想的時光,是在這里度過的。聯大來時,翠湖周圍還沒有圍欄,水是活水,地下與滇池相連。湖邊有石階,供人下去享用清水。翠湖也托吳宓的譯筆之健,從而進入好萊塢大片,成為一部電影的譯名。《翠堤春曉》之譯名,源于吳宓每天都來翠湖,實景中的春色與銀幕合一。
李政道說:“昆明的氣候好,那時聯大的學生是很貧苦的,不冷也不餓,是很舒服的。”鄭敏說:“聯大在抗戰期間,老天爺對昆明很慈善,冬天只穿一件毛衣或薄棉襖就能過。我們都是很窮的,都沒有襪子穿,也這么過來了。”沈從文說:“飯后倦極,至翠湖土堤上一走。木葉微脫,紅花萎悴,水清而草亂。豬耳蓮尚開淡紫花,靜貼水面。陽光照及大地,隨陽光所及,舉目臨眺,但覺房屋人樹,及一池清水,無不如相互之間,大有關系。”
聯大初到昆明時,校舍大多用昆華中學校舍。聯大稱文林街北部分為北院、街南部分為南院。北院部分用于授課,其余為男生宿舍。為了方便上下班,聯大師生大多居住在云大、師大附近,以及五華山、翠湖周圍。趙元任、陳寅恪、梅貽琦、查良釗、聞一多、張奚若、吳晗等曾住西倉坡,朱自清曾住青云街,楊武之、楊振寧、費孝通、錢鐘書等曾住文化巷,熊慶來、馮至、沈從文、金岳霖、蔡希陶、曾昭掄等曾住錢局街。他們環翠湖而居,星光熠熠,照耀翠湖。
那時候,文林街南面,原金雞巷口有座“文林堂”,聯大教授經常在這里舉行講座。聞一多曾在里面慷慨論詩,劉文典說的是“紅樓”,吳晗談的是形勢……談到山河破碎,城春草木,臺上失聲痛哭、臺下群情激昂,昆明市民與聯大師生,彼此同心、同仇敵愾!文林街東面,有一家“廣發茶社”,聯大人常在此讀書、做學問、談論國事、養浩然之氣。汪曾祺概莫列外,他說“如果我現在還算一個寫小說的人,那么我這個小說家是在昆明的茶館里泡出來的”,
穿行于翠湖、來往于當時各校區的聯大人,都在翠湖圈子留下了難忘的印記,以無形的力量改變著昆明的政治環境、文化環境。有師生在校外演講、激揚文字,亦有市民到聯大課堂聆聽大師講座。自由開放、求知若渴、樂天自尊、堅定愛國,聯大精神像空氣般以翠湖為中心向四面擴散。
沿著大師的足跡環繞翠湖,“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歷史卷走了時間,卻卷不走聯大人在翠湖的余韻——為國家輸送人才的大學。西倉坡聞一多文化長廊、環翠湖而建的書店、泡咖啡館、茶館的市民……聯大人與翠湖之間,如沈從文所說“房屋人樹,及一池清水,無不如相互之間,大有關系。”
翠湖的月又圓了,柳條依舊蘸著湖水書寫瘦金體,游船上的燈帶把漣漪染成虹彩。歷史從未離去,只是由另一些人續寫詩篇。當無人機掠過華亭寺的飛檐,我似乎看見朱自清收起紙傘,在茶色玻璃幕墻上投下溫潤的剪影,翠湖畔聯大故事,一直在這片土地傳頌。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散文選刊》簽約作家,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