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拂云堆
作者:劉嘉耘
尋覓拂云堆的念頭,是從研讀浩瀚的唐詩中萌生的。
拂云堆,這個神秘地消逝在歷史煙云之間,卻在唐詩中頻繁出現的地名,凝聚了多少文人墨客的邊塞詩情,也喚起了我對家鄉這一歷史勝跡的無盡遐想與探尋的沖動。
《全唐詩》中收錄的邊塞詩作,有十七處提及拂云堆。其中,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明確標注:“中受降城在拂云堆”。而唐代中受降城的位置經考證是位于內蒙古巴彥淖爾市烏拉特前旗境內。
據《新唐書·地理志》確載:“中受降城正北如東八十里,有呼延谷、拂云堆。”經現代學者考證,其址當在今內蒙古巴彥淖爾市烏拉特前旗東南部,陰山山脈南麓的丘陵地帶。這里不僅是唐代三受降城防御體系的關鍵節點,更是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碰撞交融的歷史現場。
一
乙巳年暮春,趁著周末踏青之際,我們幾人相約,踏上尋覓“拂云堆”——這個在史籍中翩若驚鴻、在地圖上卻蹤跡難覓的古地名的旅途。
拂云堆遺址,史學界有三種說法。其中最接近考古學真相的說法是,拂云堆位于烏拉特前旗先鋒鎮的三頂賬房古城附近,有一處小土丘,有考證說為其遺跡。土丘高逾數丈,我們站在土丘之上,四野長風浩蕩,烏拉山下平疇沃野,一碧如云。東望云中郡故地,西眺受降城遺址,這片看似尋常的草原與田疇交錯的地段,實則是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千年對話的舞臺。拂云堆恰如歷史長卷中一枚鈐印,見證著突厥、回紇、契丹等民族如潮汐般在這片土地上卷動著民族碰撞與交融歷史長歌。
拂云堆在唐詩中的出場總是氤氳著邊塞的烽煙與鄉愁。王昌齡《出塞》中“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龍城,據考即在此附近;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中“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的受降城,與拂云堆更是互為犄角。考《資治通鑒》卷二二三卷,唐代宗大歷四年(769年)記載:“郭子儀自河中遷于邠州,精兵四萬,軍于拂云堆”,與詩中“回樂峰前沙似雪”的軍事布防完全吻合。
拂云堆的戰略價值,在《冊府元龜·外臣部》中有系統記載。從貞觀四年(630年)設置燕然都護府,到景龍二年(708年)張仁愿筑三受降城,這個軍事要塞實為唐王朝經略北疆的支點。1987年出土的《唐故云麾將軍右龍武軍將軍張公墓志》揭示:駐守將領需“通突厥語、習蕃俗“,印證了《唐六典》中邊將“識蕃漢之情,知進退之宜“的任職要求。這種雙語人才的使用,體現了唐代邊疆管理的智慧。
唐代受降城有三座,而中受降城正與拂云堆相傍而生。詩人王渙更直抒胸臆:“拂云堆畔祝明妃,魂斷胭脂山月低”,將昭君出塞的傳說與實地風物交織,使這座土丘承載了超越地理范疇的文化重量。
細讀《資治通鑒》可知,貞觀四年李靖率三千鐵騎夜襲定襄,突厥頡利可汗倉皇北遁,正是在拂云堆一帶遭遇唐軍伏擊。詩人盧綸記錄此戰:“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千年后的今天,我站在這片古戰場的遺址上,仿佛還能聽見戰馬的嘶鳴與箭矢的破空聲。然而歷史的戲劇性總是在不斷地輪回中顯現——同樣是這個拂云堆,在和平時期又成為各族民眾互市的“榷場”。胡商帶著波斯銀器與西域香料在此交換江南絲綢,匈奴牧民趕著羊群來換中原粟米,不同語言在此碰撞出奇妙的韻律。
二
拂云堆之名,因唐詩而永鐫青史。李益《拂云堆》詩“漢將新從虜地來,旌旗半上拂云堆“的吟詠,實與《舊唐書·突厥傳》所載貞觀二十年唐軍大破薛延陀的史事相印證。更值得考辨的是,王渙《惆悵詩》中“拂云堆畔醉黃昏,曉來愁殺帳中魂“的描寫,并非文人臆想——據《資治通鑒·唐紀三十》記載,開元二十九年突厥登利可汗確曾在此設帳祭祀。南宋陸游詩云:“護塞寧須右北平,拂云祠是受降城。誰知此志成虛語,白首燈前聽雁聲!”也可以佐證拂云堆與中受降城的一體關系。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拂云堆神祠“的記載。貞觀四年,李靖率軍大破突厥于陰山,突厥部眾十余萬歸降,唐太宗親臨靈州接受朝拜,史載“北荒悉平“。拂云堆作為受降儀式的重要見證者,目睹了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在刀光劍影后的第一次深刻和解。開元年間,突厥再度請和,唐玄宗命將作大匠在拂云堆筑祠祭祀,突厥毗伽可汗遣使獻貢,石刻碑文記載“蕃漢皆為一家“的盛況。
《唐書·突厥傳》載,突厥人每逢出征必至此祭拜,稱其為“戰神祭壇“;而漢人官兵則在此供奉關帝像,稱其“關圣帝君廟“。不同信仰在同一個土丘上和諧共處,這種文化上的包容性,正是中華文明得以綿延數千年的密碼。拂云堆就像一位智慧的調解人,告訴往來于此的人們:沖突終會消散,而共生才是永恒。
拂云堆的歷史意義,遠超普通軍事要塞。《唐會要·安北都護府》條詳細記載了自此發出的七條驛道,連接著契丹、室韋、回紇等各族牙帳。這里不僅是軍事前哨,更是文明交匯的十字路口:1976年出土的《唐王逆修墓志》證實,當地同時存在漢傳佛教寺院與突厥人祭天的“拂云祠”;2002年考古發現的雙語碑刻,同時刻有漢文與突厥如尼文,記載著開元年間互市貿易的條例。
史載,自拂云堆往西的“參天可汗道“,沿途設六十八驛,備酒肉供往來使臣。這種基礎設施的建設,遠比短暫軍事勝利更為深遠——它使草原部落與中原王朝形成了持續性的物質交換與文化溝通。正如史學家嚴耕望在《唐代交通圖考》中指出的:“拂云堆樞紐地位的實際意義,在于構建了超越朝代的民族交往記憶。”
三
盡管迄今為止拂云堆其真正的遺址與形制已不可考。但自唐以降,拂云堆就被文史典籍連篇累牘地輯錄和抒寫過。它不僅是軍事防御的要塞,更是文化交流與商貿往來的樞紐,也是邊塞文學描繪的重要題材和意象。其所承載的歷史記憶與文化價值,自然是不能忽視和磨滅。
拂云堆最深刻的歷史作用,在于它始終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的鮮活注腳。在7-9世紀北方民族關系史上扮演著特殊角色。據《唐會要·安北都護府》記載,這里不僅是軍事要塞,更是重要的互市榷場。天寶八載(749年)中書省奏稱:“拂云堆市易日得馬匹三百,皮裘千領,胡商以波斯錦易茶絹者眾。“
這說明拂云堆既是軍事要塞,更是文化熔爐。考古發現表明,土層中既出土漢式板瓦,也發掘出突厥石人雕像;既有開元通寶銅錢,也有薩珊王朝銀幣。趙武靈王在此推行胡服騎射,是中原文明向游牧文明學習的典范;而突厥人通過此地獲取中原農具與典籍,又何嘗不是游牧文明對農耕文明的吸納?
可惜的是,根據2015年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數據,拂云堆遺址現存范圍僅剩約850平方米,文化層平均厚度0.3米,較20世紀50年代調查時縮減了近三分之二。2018年遙感監測顯示,遺址區存在輕度風蝕和人為擾動痕跡。
天地悠悠,當年拂云堆上的會盟臺、互市場、祠廟建筑終化作黃土一抔,但文明交融的長河,始終在中華民族的血脈中奔流不息。當年在此握手言和的各族先民,他們的后代今天正在共同繪制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宏圖。
我忽然想起余秋雨先生寫過的話:“歷史像一堆余燼,當我們把手伸進去,還能感受到灼人的溫度。”拂云堆的原始形狀或許已經湮滅,但它所承載的民族融合記憶卻應在北疆文化傳承中永存。
正如《北疆文化研究叢書》總序所言:“每一次對民族融合歷史的追溯,都是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強化。”當我們從史書碎片中拼貼出拂云堆的往昔盛隆的景象時,實際上正在完成一場跨越千年的文明對話,也是對中華文明五千年血脈傳承的崇高致敬。
作者簡介:劉嘉耘,內蒙古作協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長城學會會員,內蒙古文物學會理事、內蒙古長城保護研究會會員。作品發表在《人民日報》《內蒙古日報》《巴彥淖爾日報》等報刊,榮獲河套文化征文二等獎、三等獎兩次。詩歌《走向草原》《夜宿烏梁素海》被作家網等媒體轉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