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銀霜
作者:肖標
故鄉的秋天總來得坦蕩,玉米稈在田埂上站成一片金黃,大豆莢在陽光下炸開清脆樂章,就連風里都裹著瓜果的甜香。每當這時節,我總想起奶奶——那個把一生都奉獻在土里,把豐收釀成歲月的老人。她走了17年,可田埂上的腳印、曬場上的笑聲,還像剛曬透的玉米籽,顆顆都帶著陽光的溫度。
奶奶的家在皖北的一個普通村莊,土坯房的墻根下,常年堆著她編的竹筐。每年秋分剛過,天還沒亮,她就背著竹筐去田里。那時我總愛跟著,踩著她踩過的田壟,看她彎著腰,一把把割下成熟的大豆。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指關節上結著厚厚的繭,可抓起豆莢來卻靈巧得很,拇指和食指一捻,豆粒就滾進竹筐里,顆顆飽滿。“慢些走,別扎到腳。”她總這么叮囑我,聲音像田邊的老井,溫潤又沉實。莊稼人土地金貴,一茬接著一茬種,莊稼枯葉留著養地,來年才能長出好莊稼,奶奶把這道理刻在心里,也刻在每一寸她走過的土地上。
收完大豆,就該收玉米了。村里的男人都去扛玉米稈,奶奶卻偏要去掰玉米。她戴著粗布頭巾,頭巾角被風吹得飄起來,露出鬢邊的白發。玉米葉在她胳膊上劃出一道道紅印,她卻毫不在意,掰下的玉米穗子在胳膊上挎著,堆得比頭還高。“今年的玉米又長又粗、粒粒飽滿,又是一年豐收季。”她一邊擦汗一邊笑,眼里閃著光。傍晚,院子里就堆滿了玉米穗,金黃的穗子曬在地上,把整個院子都染成了暖黃色。奶奶會坐在小板凳上,用玉米皮編辮子,編好的辮子捆成束,留著冬天燒火。我趴在她身邊,看她手指翻飛,玉米皮在她手里變成整齊的辮子,偶爾有幾片調皮的玉米皮落在她的白發上,她也不拂去,就那么帶著,像頂著一頭細碎的金箔。
最難忘的是在曬場的日子。奶奶家的曬場在村東頭,是塊平整的空地。天剛蒙蒙亮,她就推著板車去拉新收的玉米籽。板車的輪子“吱呀”作響,像一首古老的調子。她把玉米籽均勻地攤在曬場上,用木耙子耙出一道道紋路,這樣曬得勻。正午的太陽最烈,她也不回家,就坐在曬場邊的老槐樹下,守著那片金黃。偶爾有麻雀來啄玉米籽,她就拿起竹竿輕輕揮一下,嘴里念叨著:“小雀兒,等曬透了,給你們留些。”她從不舍得趕盡,總說萬物都要吃飯,莊稼是地里長的,也該分給天上的雀兒一些。
到了傍晚,該收玉米籽了。奶奶會把我抱到玉米堆上,讓我坐在上面,她則彎著腰,用木锨把玉米籽往中間攏。玉米籽從木锨縫里漏下來,落在我的褲腳上,癢癢的。我伸手抓一把玉米籽,捧在掌心暖暖的,帶著陽光的味道。“聞聞,香不香?”奶奶問我,我使勁點頭,她就笑得更歡了。收完的玉米籽要裝袋,她把麻袋鋪在地上,我幫著扶著袋口,她一锨一锨往里裝。玉米籽裝滿了,她咬著牙,把麻袋扛到肩上,一步步挪到屋里。我看著她的背影,覺得那麻袋好像不重,因為她的脊梁,從來都是為家人挺得筆直。
奶奶不僅會種莊稼,還會把豐收的滋味釀成家常。每到秋天,她都會用新收的黃豆做醬。她把黃豆煮熟,裹上面粉,放在竹匾里發酵,等到長出一層白霉,再放進壇子里,加上鹽和水,密封起來。壇口要用紅布扎緊,放在窗臺上曬。每天傍晚,她都會去翻一翻壇子,用筷子攪一攪,醬的香味就從壇子里飄出來,饞得我總想去嘗一口。“急啥,等霜降了才好吃。”她笑著拍開我的手。等到醬熟了,她會用醬拌黃瓜、拌蘿卜,那滋味,是城里飯店里也吃不到的鮮香。她還會用新磨的玉米面做窩頭,蒸好的窩頭蓬松柔軟,咬一口,滿是玉米的甜香。我總愛拿著窩頭,就著她做的醬,一口一口吃得滿臉都是,她就坐在旁邊,用手帕擦我的嘴,眼里滿是笑意。
有一年秋天,雨水特別多,眼看曬好的玉米籽要被淋濕,奶奶急得睡不著覺。半夜里,她披著雨衣,拿著塑料布去曬場。父親勸她等天亮再去,她卻說:“玉米籽淋了雨會發芽,一年的收成不能毀了。”那天夜里,她和父親在雨里忙到后半夜,終于把玉米籽收好了。第二天,她發了高燒,卻還惦記著:“把玉米籽倒在屋里透透氣,別悶壞了。”我坐在她床邊,看著她蒼白的臉,心里又疼又酸。她一輩子都在為莊稼操心,為家人操勞,把自己的汗水灑在地里,換來一倉倉的糧食,一件件溫暖的衣裳。
奶奶走的那年,也是個豐收季。那時她已臥床半年多,卻還想著去田里看看。父親背著她,她趴在父親背上,看著金黃的田野,嘴里喃喃地說:“今年的莊稼真好。”她走后,村里的人都來送她,有人說,奶奶是個好人,一輩子沒跟誰紅過臉,誰家缺糧食,她都愿意接濟;有人說,奶奶編的竹筐最好用,村里的媳婦們都跟著她學。我站在田埂上,看著遠處的莊稼,突然明白,奶奶沒有走,她變成了田埂上的風,變成了麥堆旁的陽光,變成了皖北沃野里的土,守護著她熱愛的家園,守護著她牽掛的家人。
如今,我在城里安了家,可每年秋天,還是會回村里看看。土坯房早就翻新了,可曬場還在,老槐樹還在。我會像奶奶當年那樣,在曬場上走一走,摸一摸金黃的玉米穗,聞一聞豐收的香。有時候,風里會傳來熟悉的聲音,像奶奶在叮囑我:“慢些走,別扎到腳。”我知道,那是奶奶在天上看著我,看著這片她用一生守護的土地,看著一年又一年的豐收。
皖北的月光總很亮,尤其是在豐收的夜晚,月光灑在玉米堆上,像鋪了一層銀霜。我總想起奶奶的白發,也是這樣的銀霜,在月光下閃著光。她把一生都獻給了土地,把豐收留給了歲月,而那些藏在莊稼里的思念,那些融在家常里的溫暖,就像這玉米堆上的月光,永遠都不會消散。
作者簡介:肖標,男,漢族,安徽亳州人。在共產黨員網、學習強國、安徽日報、中安在線、中國農業網、中國鄉村振興網、亳州晚報等平臺發表各類文章350余篇。愛好詩詞、散文、認真生活。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