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觀三文魚有遇
文/燕飛
車駛出多倫多時,天還未大亮。401公路像一條灰蒙蒙的帶子,纏繞在安大略湖畔,蜿蜒而起伏。高速公路兩旁的楓樹已是酡紅絳紫,層層疊疊的,仿佛天地間打翻了調色盤。那顏色濃得化不開,像是從樹根里汩汩涌出的血,要在寒冬來臨前,把所有的熱烈都噴吐出來。
拐下高速,往科堡方向去。路漸漸窄了,兩旁是農莊,玉米稈枯黃地立著,南瓜滾了一地,金燦燦的。空氣里飄著腐葉的甜腥,混著遠處湖水的清冽。這條叫“鮭魚溪”的河,藏在林子深處。還未見水,先聞其聲——嘩啦啦啦。小溪的歡唱,似伴有一種季節的音符。
河岸上早已聚了各種皮膚各個族裔的游人。白發的老人拄著拐杖,年輕的父母舉著孩子,還有裹著頭巾的婦人,穿著紗麗的姑娘。各色皮膚的笑容映在秋陽下,燦爛而斑斕。大家各忙各的,偶爾會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同一處——那不足十米寬的河道。
河里的水急得很,撞在石頭上濺起白沫。就在這湍急里,竟密密匝匝擠滿了魚!都是三文魚,大的有一米長,青黑色的脊背露在水面,像移動的礁石。它們逆著水流,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尾巴微微擺動,保持著平衡。偶爾有一條猛地發力,騰空躍起——銀白的肚皮劃出弧線,水珠四濺,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它們在蓄力呢。”身旁傳來口音濃重的英語。轉頭看,一位金發女郎正對我莞爾一笑。原是個東歐模樣的女子,裹著深藍色披肩,金發在腦后松松挽著。看我回應了她的笑容,然后互握了手。她自我介紹她叫瑪莎,從烏克蘭來,登陸加拿大才半年。
瑪莎指給我看河床。那兒躺著不少魚尸,有的已經腐爛露出白骨,有的還新鮮,鱗片在淺水里泛著詭異的光。“每跳一次,就離死亡近一步。”她說。果然,那些躍起的魚,有的成功翻過石堰,繼續向上;有的卻重重摔在石頭上,再也不動了。
我們沿著河岸慢慢走。瑪莎自我介紹,她在故國是一名藝術課教師,教音樂,美術和藝術概論。我們用不同口音的英語緩慢交談,竟發現有不少關于藝術和人文的共同語言。
瑪莎說起第聶伯河,說她家鄉的秋天也有魚汛,但沒有這般慘烈。“這里的楓葉太紅了,”她忽然說,“紅得讓人心慌。”
河道的落差處,是真正的“龍門”。一道約莫半人高的石坎,水流在此形成瀑布。魚群在這里聚集得最多,它們輪番沖擊,一次又一次躍起。有條特別大的,目測有一米多長,嘗試了不下十次——先是退后,然后猛地沖刺,躍起,在空中扭曲身體,摔下;再退后,再沖刺...它的嘴唇已經撞破,滲著血絲,鱗片也脫落了不少,露出粉紅的肉。
“何苦呢?”我喃喃。
“必須的。”瑪莎眼睛盯著那條魚,“它們出生地在遙遠的上游,死也要死在那里。這是刻在骨頭里的記憶。”
正說著,那條大魚又一次躍起!這次它調整了角度,幾乎是垂直地向上彈射,尾巴瘋狂擺動,竟真的越過了石坎!它落在上游的水潭里,濺起好大一朵水花。岸上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有種如釋重負的喜悅。
然而越過龍門的它,并沒有游遠,只是靜靜地浮在水面,側著身子,鰓蓋艱難地開合。生命的能量在剛才那一躍中耗盡了。它開始慢慢下沉,又浮起,隨波輕輕晃動,像一片銀灰色的葉子。
“終于回家了。”瑪莎說。
這讓我想起中國的北方。我曾在深秋季節去過大興安嶺。大興安嶺的秋天也是這樣濃墨重彩,但那種美是溫存的,循序漸進的。白樺林一點點變黃,松柏依然青翠,天空是高遠的藍。不像這里,所有的顏色都在聲嘶力竭地吶喊,仿佛要把這一切卻變成紅彤彤的世界。
瑪莎從包里掏出一個小本子,里面夾著一片枯黃的葉子。“橡樹葉,”她撫摸著葉脈,“從基輔帶來的。”她告訴我,她的城市也有古老的栗樹,秋天時落滿全城。現在呢?戰火阻斷了回家的路。她搖搖頭,不再說話。
河里的魚尸越來越多。新死的漂浮著,陳年的沉在河底,被水藻纏繞。烏鴉和鵜鶘在淺灘覓食,叼起魚的內臟。生命的結束如此赤裸,毫不掩飾。這讓我想起遲子建筆下北國的死亡——同樣直接,同樣與自然融為一體,帶著某種莊嚴。
夕陽西下時,河面變成了金紅色,與兩岸的楓林連成一片。那些還在跳躍的魚,在斜暉里變成了一道道剪影。瑪莎要回去了,她說她在多倫多有一份新工作,在老人院當護工,照顧不能自理的老人。“他們也像這些魚,”她笑了笑,“用盡最后的力氣,想要游回記憶里的某個地方。”
離開時,我回頭望去。整條河都在夕照里燃燒,魚躍的瞬間,水珠像是濺起的火星。這壯烈的美,讓人心痛,又讓人肅然。
“也許明年,我會去落基山脈看看。聽說那里的三文魚,要躍過更高的龍門。”我想起瑪莎臨走前說的話:“若機緣巧合,我們可約同行。”
我們說好了約定,握手告別。出于禮貌還半貼側臉擁抱了一下。然后,各自上了自己的車,揮手駕車離開小鎮河岸。
401公路在暮色中延伸,車流如織。每個人都朝著某個方向奔去,像極了那些執拗的魚。而秋天正在加深,楓葉紅得要滴血,也仿佛是一場詩意的燃燒。

作者簡介:燕飛,當代作家,詩人,亦名燕大俠。現居多倫多,任加拿大中文作家協會主席,加拿大中文記者與編輯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曾在《中國作家》《人民文學》《天涯》等文學雜志發表小說、詩歌、散文等文學作品逾百萬字,在《十月》發表過長篇作品。歷任出版社編輯,特區報副刊主編,海南青年報總編輯助理,海口市文聯《椰城》文學雜志副主編,執行主編。著有海南夢幻三部曲《海南無夢》《海南驚夢》《海南尋夢》,長篇小說《劫:一個女人的光榮與恥辱》,紀實文學《光榮與罪惡》,散文集《燕飛夢語》等。其文學作品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風靡一時,獲省、部文學獎。其中以《海南無夢》為代表的燕飛海南夢幻三部曲曾暢銷全國,成為那個時期中國海南建省大開發時期的標志性文學作品。近年創作古體詩,代表作《同窗四美辭》和《紅樓曉旭辭》獲文學界好評。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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