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謊
作者:張曉秋
一次單元檢測。記不得具體考的是語文還是數(shù)學(xué)。那個時候,我們的主課除了語文就是數(shù)學(xué),好比豬的飼料除了紅薯就是紅薯藤。其余的音樂、美術(shù)、體育、品德,無不像那些年代端上餐桌的回鍋肉,一個禮拜也難得上上一節(jié)。老師的看法、學(xué)生一致認可的,除了語文、數(shù)學(xué),其余的無不是豆芽課。仿佛語、數(shù)是真正的豬肉、羊肉,富得流油,肥得膩嘴。八十年代的學(xué)生先天營養(yǎng)不足,需得用語、數(shù)(豬肉、羊肉)大補,蔬菜一類全無一點油葷,自然退居二線。后來索性蔬菜也不用了,全部變成了語、數(shù)烹制的全豬宴、全羊宴,豆芽們想找角落萌芽,自然也不可能了。
那一次的單元測試,至今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有著一頭蓬松卷發(fā)、不茍言笑、表情嚴(yán)肅的茍老師,嘆了口氣,一臉的失望和不滿:“不批了,不批了,批不下去了,都拿下去訂正吧!”一邊把吃了一肚子紅墨水的鋼筆往桌子上一擱,一邊翻翻胳膊下的一大摞堆得整整齊齊的考試卷。
“張曉秋,”老師叫了我的名字。我這名字不知被人叫過多少回了,茍老師也不是第一次叫,四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這一段往事時,我竟然無法找到從前的故人叫這名字時的或者親切或者憤怒或者懷疑或者鄙夷的感覺。
我急忙地奔上去,羞愧而又不安地在老師責(zé)備而又嚴(yán)厲的目光中接過了試卷,試卷上用紅水筆赫然寫了兩個阿拉伯?dāng)?shù)字:85。這對于回回考試必在95分以上,一旦低于95分,不僅老師搖頭,不僅同我爭年級第一的同學(xué)側(cè)目,就連我自己也覺得是奇恥大辱,丟臉丟到家了。
好容易挨到放學(xué),好容易一群伙伴一同結(jié)伴回家。
我不知道孩子的好奇心為何如此強烈,我刻意想將這件不光彩的事從頭到尾地掩蓋掉,為何竟然還有同學(xué)依然要提起課堂里發(fā)生的事,像是故意揭開我的傷疤。
一個同學(xué)發(fā)話了:“你考了多少分?”
仿佛有人喊“一二一”的,一群孩子皆抬起了頭,目光皆不約而同地齊刷刷地投向了我。
一路回家的伙伴中,唯有我的試卷是老師批改過的,唯有我的試卷有資格讓老師從眾多的試卷中挑出來第一個批改。迫切想知道試卷分?jǐn)?shù)的,不僅僅有我自己,還有我的同學(xué),我的老師。
多少分?我慌亂地問自己。這群考試成績絕對不如我、因為考分高高在下而永遠不會被我放在眼里的同學(xué),此時提出的問題,卻比老師在課堂上提出的絞盡腦汁思考的難題還要令我諱忌莫深、難以啟齒。
我能對他們說85分么?那么多人!90分也不到啊,有90分也好哇!
要不撒個謊得了,就說考了95分。可是人家知道了真相怎么辦?豈不更丟臉?
怎么辦?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一句話已然脫口而出:“59分!”
幾乎是一瞬間,我已然認同了這個說法。“對,就是59分!”我暗自得意地對自己說。同時對自己的這句天衣無縫的謊言萬分慶幸。反正我說的又不是真實分?jǐn)?shù),即使人家知道我只考了85分又如何?我又沒有多報,又沒有夸耀自己。59可比85少得多了,只能證明我無比地謙遜啊。
說不定,說不定人家會反過來想……嘿嘿……
果然,其中一個同學(xué)立即高呼起來。
“95分啊,太了不起了,這題目這么難!”
我相信我的臉絕對紅了,眼睛必然閃爍不定,我那比曹操還奸詐的腦袋已經(jīng)記不得我的一張臉究竟朝著哪個方向紅,我的一雙眼睛究竟看見了些什么?連日日和我一同回家的同伴的臉也看不清楚了。
但是心里卻是樂滋滋的。嘿嘿,不僅85分被掩飾得滴水不漏,而且他們竟然都認為我考了95分……我真是太聰明了。
四十年過去了,四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個夕陽徐徐墜落的冬日的黃昏,想起我記憶中的最有才華的一句謊言,依然狡黠,依然不安,依然羞愧,依然得意。真相并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謊言并不怕被人戳穿,因為并不會有同學(xué)指著我高傲的背影紛紛說:這個人在撒謊,這個人說的都是謊話,這個人的成績是虛假的。
原來但凡撒謊的人都得有一個撒謊(也就是讓人信以為真的)資本。比如成績好的孩子偶爾考砸了,撒了次謊,被欺騙的人知道了,也無法多說些什么。畢竟人家下一次,再下一次拿出來的考卷依然是紅紅的95分啊。
但是還是有幾分羞愧。畢竟從誠實的嘴里說出的是一句不誠實的話啊,只能用59分的謊言來掩飾的無地自容的85分,我甚至還希望同學(xué)們從59分往95分想,更是將這種虛偽無恥推向了極點。
一個年僅10歲的小女孩如何能萌生如許多復(fù)雜奇怪的心思,且能瞬間洞悉世人的隱秘情感和人性幽微,直到如今,歲月轉(zhuǎn)過了三個輪回,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我依然覺得慶幸。四十年的光陰過去了,我那金色陽光照耀的童年,那被第一名和獎狀包裹的金燦燦的少年時光,已經(jīng)如同水沖洗過的石板,并未留下丁點痕跡。如今再也做不回第一名了,獎狀一張也找不到了,竟然難以記起得過多少次獎,得過哪些獎品,在怎樣如夢如幻的歲月里讀書,帶著怎樣的心情寫了那些數(shù)不清道不完的作業(yè)。而正是這些書籍、這些作業(yè),讓我贏得了老師的贊譽、同學(xué)的羨慕和父母的驕傲,而正是這贊譽、這羨慕、這驕傲才是我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自以為不曾虛度的童年啊。而如今這一切都煙消云散了,都如鏡中花、水中月消失在黑茫茫的歲月的風(fēng)煙里了。唯有這一句謊言,這個把85說成59的謊言的故事,卻被我真真切切地記在了腦子里。說話的表情,說話的聲音,說話前的難堪,說話后的得意,皆一一在目,像是用刀子雕刻出來的,痕跡如新。
我如此光彩照人、從來不曾覺得會留有遺憾的童年,到了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童年留給我的僅僅只是一個謊言的故事。這不是人生最大的悲涼么?這不是人世間最大的一句謊言么?
記憶像是被誰偷走了,突然間一片空白。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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