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心靈手巧,縫補衣服衲鞋底兒,一手漂亮的針線活兒。抗美援朝那幾年,十幾歲的母親就做軍鞋支援前線了。
我們兄妹四個,六十年代生人,穿衣“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那時家家基本都是老大新、老二舊、老三縫補接著穿。別人做衣要到裁縫鋪,母親自己手工縫制,買臺縫紉機是母親的夢想。大約1971年,母親用在枝城長江大橋建設工地當炊事員掙來的錢,買了臺廣州產的華南牌縫紉機,白天做工,晚上回家就趴在縫紉機上忙活針線活兒。
一般過年孩子們才能穿上新衣服,家里沒有縫紉機的嬸子大娘就找母親幫忙為子女們做衣服。母親每次幫人做完衣服,順便把裁剪下的布片捎上,叮囑人家收好,以備日后縫補之需。607隊家屬區很多人登門求做衣服,母親從不拒絕,不知有多少戶大人孩子的衣服在母親的巧手下誕生。
那時衣服款式不多,布料以棉布、粗布為主,好一點的是滌卡、燈心絨,顏色單一,花樣少。男人衣服一般都是兩個口袋的中山裝或一般勞動便裝;女人衣裳多半是清一色五個扣子的便裝,稍微講究的知識女性也不外乎“列寧裝”。母親常做童裝女裳,只有幾個鐵姐妹會讓她為自己的男人量身裁衣,做些山寨版中山裝。標準的中山裝一般都是托人到武漢百貨商店買。
量體裁衣,看量下米。來人求衣,母親就會拿起那條黃色的大概兩米左右的軟尺,對其左右量肩、量四圍(脖領、胸圍、腰圍、臀圍),上下長短量五段(肩長,胸長、袖長、褲長、襠長),每量一截,便會用粉筆把數字寫在底樣上。做女裝時善于衣領求變化,圓領、立領、斜領、翻領,依人臉型而定,有時巧妙變化斜襟曲線。褲子除了臀部兩個口袋,還在褲腰右前方挖個暗兜,專門裝手表用,很多女同志沒有手表,就把它當錢包用,初興pp機和手機那幾年,滿街人腰前掛盒套,我就情不自禁想到當年的表袋。
做童裝,母親一般把尺寸適當放大,以便孩子長高來年續穿。給小姑娘做衣服,母親會在胸前、坎肩、衣領等地方設計蝴蝶結或蘭花小草之類的圖案,然后用布邊余料捻出骨朵狀繡上,畫龍點睛,恰到好處,讓女孩子們樂不可支。最后工序是上紐扣,市面的紐扣比較單一,母親用小布條縫制成“盤扣”,鑲嵌衣上更象藝術品一般。每件衣服做完,母親會用盛滿熱水的大鐵瓷杯把衣褲燙的筆直,然后分別放好,等人來取。后來買了電熨斗,省卻這些麻煩。
做衣時間一般集中在春節前一兩個月,家家孩子新年穿新衣,母親兩腿基本踩在縫紉機的腳踏板上。夜晚縫紉機針頭滴滴嗒嗒的穿梭聲,仿佛來自天籟的韻律。布料的香氣、縫紉機油的香氣滿屋彌漫,仿佛在潤滑那個單調的時代。那時人們最幸福的娛樂是看露天電影,而此時母親卻腳登縫紉機為他人忙碌著。一次放映樣板戲《杜鵑山》,沒等散場我提前回家,進門看見母親痛苦地趴在縫紉機上,右手緊捏左手大拇指,嘴里“哎喲、哎喲”地痛苦呻吟。因過度疲勞,操作不慎,母親的大拇指被縫紉機針頭刺穿。我趕緊上前找條白布幫母親把傷處纏裹包扎,鮮血滲透厚厚的布條,如同針扎心頭……陡然間,我不再為母親能幫別人做衣而自豪,心生介蒂嘟囔著:“別什么人都答應,要不是替別人做衣服,您能受傷嗎。”“低頭不見抬頭見,媽怎好意思拉下情面呢?”隨即母親露出微笑安慰我:“二力(我的乳名)懂事了,知道疼媽了……”
從小母親偏愛我,穿衣也格外上心。每年“五一節”子弟學校都要舉行運動會,統一著裝,清一色白襯衣、藍褲子、白球鞋。白襯衣分粗布和“的確良”兩種,“的確良”布料貴些,一般家庭買不起。四個孩子都穿“的確良”襯衣心有余而力不足,母親只能咬牙為我做一件,父親責怪母親“一碗水”沒端平。哥哥和妹妹委屈的甚至“絕食”抗爭。 “你們有能耐也像二力一樣學習好,我就是砸鍋賣鐵也給你們做!”母親一發脾氣,倆人噘著的嘴巴平直了,乖乖坐到飯桌前。運動會上做團體操時,環顧四周同學絕大多數穿的是粗布,母親的偏愛刻骨銘心,我對人生的自信大概就在那時確立!
改革開放后,我也由少年向熱血青年轉變,母親做的衣服已不能滿足我的審美需求。當年街上流行喇叭褲,母親認為那是不三不四二流子褲,反對我穿。我考學出遠門時,母親為我做了一條灰色滌綸直筒褲后,又試著做了件灰色西服。照鏡打量一番,儼然留洋一般。到校后,我的著裝吸引女同學羨慕的目光,頓生虛榮之心。半學期后我穿了條喇叭褲回家,母親沒再反對,竟也試著為我做了兩條,這也是母親最后一次為我做衣服。
遺憾的是母親早已離開人世,倘若健在,她會依然忙碌,為孫子們做很多漂亮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