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山西從“面”開始 (李輕松/文)
我以為自己是認識面的。我用面包過餃子、做過疙瘩湯、搟過面條、烙過蔥花餅……但我不認識山西,我也不知道我認識山西是從面開始的。當我來到山西,從大同一路往南走下去,無論是在堂皇的大酒店,還是在村野路邊的小面攤兒,“面”都是那么與我迎頭相遇,有時她是貴婦,有時她是村姑,一旦我真正地認識了她們,我就會被她們所俘虜。
六月非常地寂靜,苜蓿草在陽光下堆積。到處飄浮著焦炭和面的氣味兒,一種令人焦慮,一種令人熨貼。也許這就是山西的道味。那黑黑的煤,是山西的一張臉,而那干干凈凈的面,是山西的另一張臉,黑與白,剛與柔,都在一碗面的宿命中……
面與米是那么地不同。面,偏堿性,而米,酸性。“面”養育了這古老的三晉大地,是“面”賦予了她性格中樸實與堅韌的部分,也賦予了中華民族豐富的文化內涵。面是那么溫柔敦厚,實實在在,就像山西的男人和女人;而好面都是出自山西,都是用手“揉”出來的。曾經站在一個面攤兒前,醉心地看一位男子揉面、抻面、削面,那些面在他的手上是那么溫良恭順,想必也是最貼心的。男子告訴我,要想做一手好面活兒,必須得先學揉面,他年輕的時候,揉得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揉得一雙手滿是老繭,才能慢慢地體會到面的軟和硬。我想會揉面的男人一定是個懂得愛情的人,在面里揉進了他的堅韌、忍耐,體貼。果然,男人的妻子含著笑說,她年輕時找婆家,母親堅持要讓她找個會面活兒的男人,因為她父親就是做了一輩子面活兒,父母恩愛。女人的口氣就像提起木匠瓦匠,那是個手藝人。但我想這個手藝人比其它的都來得貼心肝,因為人之初,食性也。食為天下第一。男人有些靦腆地說,不光都是好,還有犟。哦倔強與溫柔的山西男人,山西的女人是有福的了。一團面在我的眼前肆意放縱,一會兒狀如蓮花,一會兒如飛瀑直下,直看得我眼花繚亂……我嘗過了他的餅,也吃過了他的面。我認為山西人個個都是藝術家,面不僅是他們的食物,也是他們的藝術品。
在大飯店里吃飯是有講究的,吃面像一道道的儀式,古老、鄭重、虔誠。因為我對面和做面的人懷著恭敬,我必須洗手沐心,整衣肅容。因為面就是我們的爹娘,面就是我們的心肝。一道面上來了,它是白的,吃過之后撤下;第二道面上來了,它是黃的,再撤下;第三道上來,它是紫的,哦第四道面是咖啡色的第五道是黑色的……它們有面湯、有面餅、有面條有面片有面筋兒,它們形狀各異,有如貓耳傾聽也有如蹄瓣生花,有舒展也有卷曲,妙不可言。比山珍海味樸實,比燕魚鮑翅貼心,讓我簡直不忍吃下。同桌的一位山西籍北京人埋頭吃面,自言自語地說著他對面的種種回憶,那股癡迷那股專注仿佛在回憶一個親人……
“面”順著我的食管我的筋骨我的心竅柔順地滑下,它好像貼著我的肌膚我的胃腸我的心肝,我的整個身體和心竅一起打開了,舒暢了,潤滑了,柔軟了,飽滿了,我的目光變得溫存了、自如了、安詳了,迷離了……哦,好一頓貼心貼肝的面,好一場不關風花雪月卻關乎心神詳和的事。
吃面的人,必是心胸寬闊、心地善良、堅忍厚重、寬容大度。從此我要向山西人學習吃面,更要學習如何做面。